我在法国亲历经济危机下的失业

公司经营状况不好，营业额只有去年的一半，8月初的时候就开始谣言四起，谁都在猜测公司下一步的举动.  8月中旬美国和瑞士办公室开始裁员，欧洲办公室的人都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美国裁员的"残忍"方式: 瑞士办公室的多姆当天被通知，两个小时就打包走人了. 这在法国是不可想象的，法国人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上"劳资法庭"去控告公司.  欧洲和美国体制不同, 思维方式有差异.

随后德国办公室被证实要关闭，很大一部分员工被要求加入到瑞士办公室去工作，如果不去，就只能失业. 为什么总公司要把欧洲不赢利的办公室都集中到瑞士去呢 ?当然是因为要逃避公司所得税，瑞士是欧洲的避税天堂，别的不说，光是公司所得税一项，就可以有25%的优惠.  瑞士办公室其实只成立了不到4年，当初成立的时候，我们就一直在猜测这个办公室的真实意义.

8月底我的老板休假回来，上班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我招去，说他星期天晚上接到总公司的指令，希望我能离开公司，原因是我的职位有变化，需要更多地和客户打交道，而我的法语不够好，所以不适合公司未来的发展. 知道公司会裁人，我并不吃惊，但是很惊讶首先轮到我. 我在这个公司工作了快10年，而且法国有很好的劳工保护法，按理不应该我首先被裁.

为什么不应该先裁我呢? 我们先从法国的劳工制度谈起，当然具体的法律条款很复杂，我这里只是理个粗线条.

法国的工作合同大致有两种: 一种叫CDD(短期合同), 一种叫CDI(长期合同). 短期合同是有期限的，比如可以签2个月，也可以签2年，视工作的需要而定，短期合同可以延续一次，两次以后就不能再延续了，雇主如果还想雇佣你，就必须转为长期合同. 这个法律措施是为了保护员工利益，增加工作的稳定性.  一旦签了长期合同，基本上就可以说是有了铁饭碗. 除非公司倒闭，否则雇主不能随便裁人, 需要拿出十分充足的理由才行, 比如找出你在工作中犯有严重错误, 或者证明工作能力严重不足等等.  但法国公司很少有雇主敢以这些理由裁人，因为很多员工会把雇主告到劳资法庭，而劳资法庭倾向于劳工方，上诉案件多以雇主败诉了结.

在公司经营状况不佳的情况下，也可以裁人(这叫经济裁员)，但如果以这个理由裁人，公司则短期内不能再雇佣新人. 按正常情况，我们公司经营状况不佳，应该以这种方式来裁人，但经济裁员有一个类似打分的制度，即不能随便想裁谁就裁谁，而需要保护"弱势群体"，比如年龄大，将来不容易再找到合适工作的，或者有家庭负担比如有孩子的. 我属于年龄大的范畴，公司还有两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要裁员应该先裁他们. 公司不想裁年轻人, 他们的工资比我低得多，而公司不愿意再付我高工资, 所以找碴说我法语不好.   想裁我又怕我告他们，因此和我谈判，希望我以"双方自愿终止合同"(Rupture de contrat conventionnelle)的方式离开公司. 这个"双方自愿终止合同"不属于裁员，属于劳资双方自愿结束雇佣关系，以这种方式离开公司的员工和失业人员一样享受失业金. 这项法律条款是2008年新出台的，目的是为了刺激就业市场，增加用工制度的灵活性. 以前企业解雇难的铁饭碗制度是引起法国企业停滞不前，缺乏活力的原因之一. 这个条款受雇主欢迎的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合同解除无需说明原因"，因为被解雇的原因常常引起争议，员工会因此告到劳资法庭.

我如果不接受公司的提议，可以继续留在公司工作，因为他们无法裁我，但这样就象婚姻双方一方要离婚，另一方不愿意，非栓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当然只能同意公司的要求，接下来是怎么和公司谈判争取更多的利益. 公司开出的条件是6个月的工资，我提出来1年，本意是希望能谈判到给我8个月的工资，谁知道老板接到美国总公司的压力是一定要我离开，而且不想多付钱，老板认为我要价太高，根本无法谈，最后说你就留下来继续工作吧! 在这种情况留下来弊大于利, 不会有好的工作环境，而且，如果公司将来倒闭，我除了失业金，公司不会多给我一分钱. 考虑之后，我接受了公司的条件，签了终止合同的合约.  法律规定合约签署之后有15天的思考期(délai de rétraction)，15天之内双方可以反悔. 15天之后企业必须把这个合约送政府劳工部门批准, 主要目的是检查雇主对员工是否有欺诈行为.

我拿到一共8个月的工资离开公司: 6个月的工资加上2个月的通知期的工资(通知期的两个月，可以上班也可以不上，当然和老板谈的时候要争取不上班，这样可以净拿两个月的工资).   4个月之后我可以领取相当于净工资70%的失业金，这个失业金可以领取23个月.

有关这次失业的几点观察和感想:

1/公司以我的法语不好要求我离开公司. 关于这一点，我遇到的中国人都认为可以理解: 我们第一代嘛，语言总是弱项. 而我遇到的法国人都认为这个理由有种族歧视的嫌疑，说我在公司工作了近10年，即使职位方向有变动也要有充分证明，法国人都建议我控告公司种族歧视，不告的话也要作为一种威慑来争取更好的条件.

2/当初萨可奇出台这个"双方自愿终止合同"新措施，我是非常支持的. 法国企业解聘人难导致雇佣人难是阻碍经济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现在明白当初工会为什么会反对，他们反对的原因就是担心企业拿这个作借口来逼迫员工离开公司. 其实我经历的就是这种情况，这哪里是"双方自愿"，明明是企业想用廉价劳动力对我取而代之. 但工会斗争的结果使得最后形成的法律措施是劳资双方有个平衡点: 一方面企业实现了解雇我的愿望，另一方面，我可以和雇主谈判，拿到一个比较好的条件离开公司, 保证了我的利益.

以前看到工会组织工人罢工游行就头痛，现在才知道工会的好处，法国今天有好的劳工法，有保护劳工利益的劳资法庭，和这些工会长期以来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一个公正的社会需要这些力量来平衡.

3/对于失业金可以拿23个月的措施，以前很不同意.  有些人会趁机不找工作，在家里养懒(比如我:-))，这对于社会当然是一个损失. 还有不少人自己不想工作就想法子让公司把自己解聘，或者一方面拿失业金一方面打黑工，法国社保的漏洞越来越大.  但自己经历了这次心理冲击后，深刻地理解了这23个月的工资的意义: 对那些贫困家庭来说确实非常重要，在失业之际，无论心理还是财政上都是有力的支持.

经济危机以来，有些企业主被工人扣为人质，还出现过把汽油桶放到工厂门口，以炸掉厂房为威胁来谈判失业条件的事件. 我以前对这些行为非常不屑，现在对这些工人则有了深刻的同情和理解. 我自己当然没有经济问题，先生有工作，而且我们没有孩子没有其他经济负担. 但那些一个工人养活一家人，现在一家之主失业，上有老，下有小，不容易啊!

4/法国的高福利制度究竟好不好? 有一次一个失业者问萨克奇，说我非常希望可以重新工作，我现在找到一个半工，但我工作挣的工资还没有我失业金拿得多，您说我工作还是不工作? 这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例子. 现在很多明智的法国人看到目前的用工制度和某些福利制度的弊病，不改革不行.  我并不象很多中国人一样对这个制度基本持否定态度，有的人只看到弊端: 懒人会钻空子. 但再好的制度也会有人去钻空子，不能有人钻空子就来彻底否认这个制度. 法国社会贫富差距很小，基本上人人都可以安居乐业，失业者可以有生活保证，生病的人可以得到及时治疗，虽然它离完美差得很远，但可以保证基本的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