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马官员自救：受贿贪官为何能提前出狱

　　朋友打电话找我吃晚饭，我说没时间。朋友说，你也太夸张了吧？喘气儿时间有吗？我说出版社催稿很急，每天必须写两三千字，不敢动地方。朋友说你又不是给报纸写小稿子，写长篇还这么急？
　　我说这次例外，不是长篇，是写一本官员落水自救手册。
　　朋友好像有些意外，急切追问，你说你写什么？
　　我写官员落水自救手册。
　　朋友哈哈哈笑了一阵子，这么寸！算你小子福气，过来吧，介绍你认识一位老师，不认识这位老师，你还写什么官员落水自救？
　　这回轮到我意外了，这家伙是不是为了骗我去陪他喝酒，故弄玄虚呢？
　　不过，咱们丑话可得说在头里，你跟这位老师能不能成为朋友，全凭你们的缘分，外人说不上话。这位老师，我当做父亲敬重，你也得十二分尊重，别在他面前大放你的厥词。
　　听他这话，倒好像是真有一位我不认识的高人，不像是骗我去喝酒。
　　见了面大家基本都认识，尤其有位多年不见的款爷三黑子，原听说犯了事儿进去过，我们倒还像从前一样无所不谈，只是不谈不该谈的。后来，我忽然明白过来，朋友叫我过来，原来就是让我见见三黑子吧！不过，酒桌上全是轻松话题，何况，朋友老胡还关照过我，所以我就更加出口谨慎，虽然有很多话想问问这位曾经的款爷，可是一个字也没敢说。
　　也有一位我不认识的长者，好像就没说话，只是专注地听别人说，专注地喝酒，仿佛那酒沾湿他的口舌，每一滴都能品出别样滋味来。三黑子明显对他很尊重。
　　三黑子双手举杯，起身敬我酒，一脸的诚意，他说，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没想到你还在每天工作。我倒霉的那些日子，成天谁都想，尤其夜里，你不想也得想，凡是跟我有过交往的朋友，我都想到了。想到你我就想到，你给我讲过的那个担架队员，那个精神作用，心情就合好一阵儿。
　　有人就说，你们讲的一定有点儿意思，说说给我们大家都听听。朋友也说你这个故事，应该告诉许多人。
　　那是多年前，三黑子的公司做得很大，闲聊时他问我你精力总那么旺盛吗？我比你年轻，怎么总觉得有些累。
　　我告诉他，我比同龄的同学幸运，当了十几年的兵，无论肉体和心理，都比他们多吃了很多苦，几次死里逃生，这让我偏得了常人少有的煎熬，锤炼了我生命的顽强。我还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打过仗的老兵们几次讲给我听的真事儿。
　　解放战争时期，两位农民担架队员抬着一名伤员，跑到后方医院，看到医生护士抢救伤员，两人放下心来，蹲在地上，从裤腰上拔下烟袋，抽老旱烟。护士一扭头，手指着他们哎呀一声叫起来。吓得他俩一哆嗦。他俩有一个人，布鞋上的血已经黑了干了，那是早流出来的；可裸露的小腿上，还在呼呼往外冒鲜红的血。那人看见自己腿上直冒血，一头栽倒，再也起不来，医生护士又忙着来抢救他。事后医生说，担架队员受的伤，比伤兵重多了，也可能受伤更早，但是他聚精会神抢救伤员，注意力专注，也就不知道疼痛，不知道乏力，他就有了超常能力。
　　老兵们给我讲完这个真事儿，一概都会告诉我说，这就是精神作用。
　　我去卫生间，朋友老胡尾随身后，神秘一笑，说你看走眼了吧？转身离去。猛然间警醒，他说的那位老师应该是那位长者吧？显然不应该是我从前认识的三黑子。
　　再回来时，我就不断偷偷观察那位长者，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人的相貌怎么有些熟悉呢？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呢？
　　分手的时候，我跟老胡说，你讲的这位老师，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他说绝对不可能！你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但说不好他对你印象怎么样，以后再说吧。
　　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他，还会那么熟悉他的相貌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我没见过他本人，但见过他的照片。随即就想到，我为了写这个《官员落水自救手册》，在网上看过那么多资料，是不是他就在其中呢？
　　我连夜查出来，原来他是一位财政局长，因为贪污受贿被判处十四年有期徒刑，这才九年多，他就出来了？
　　三黑子给我打来电话说，本来那天晚上，想跟你多说几句里边的事儿，冷不丁就没了情绪，我现在，常常这样，不定什么时候，冷不丁就心烦起来，什么也不想说，也不想干，监狱真他妈不是人待的地方！
　　听他这样说，我倒说不出话了，觉得自己真没有资格随便安慰他。
　　好在他接着说话，老赵是我介绍给胡总的，胡总说他们公司太大，几次找的财务总监都不满意，我就乐了，我说我给你介绍一个财务总监，绝对称职绝对可靠，你必须得给我中介费。他问我是谁，我说不能告诉你。我说你知道我在监狱里吃过多少苦吗？最惨的一次，有个丧尽天良的家伙，想减刑，撒谎举报，说我跟别人议论过越狱。这可是天大的事情，要是有人能证明我这个，我就得加刑。管教来调查时，有个老兄出来证明他说的是谎话，还揭发了那个人行贿，翻出了他行贿的钱。我得救了。事后，那个老兄被他们打得半死，我也被打得不能动弹，不过，我发誓，偷偷在心里发誓，一旦出去，还能见到这个老兄，我一定像孝敬我爹那样孝敬他。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到这些，我只好默默听着。
　　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我怎么能知道呢？三黑子是不是有些颠三倒四？
　　他就是那天晚上喝酒，只看你，不说话的那个人，也就是我介绍给胡总的老赵，现在在胡总公司当财务总监。
　　现在，轮到我后悔了。
　　过了两夭，我的手机里出现一个陌生号码，对方说，是顾老师吗？那天晚上，我们喝过酒，你要是有时间，明天下班，你来公司里坐坐，我们随便聊聊。
　　哎呀！真是求之不得啊！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见了面，他只是看着我，慢慢地笑，笑了好久才说，不愿意去酒店饭馆。一闻到那种味道，陈酒腐油，就钻进你骨头缝儿里。我出来那天，老伴儿说我们去饭店，给你解解馋，我急了，可别去，这么多年，我天天想吃你给我做的饭，你给我做的菜。老伴就哭了。那天晚上，公司给我发了一笔奖金，非要给我庆贺，还想找更多人，我不同意。
　　过了一会儿又说，饭，送给饥饿的人吃，话，说给明白的人听。听了你讲的担架队员，我就知道，你会听明白我的话。
　　胡总说你是位作家，正在写一本书？
　　我只好说我正在写的这本《官员落水自救手册》。
　　老赵立刻严肃起来，给我斟上一杯茶，然后望着我看不见的地方说，怎么告诉你呢？九年多的遭遇，能说得完吗？还是跟你说说我最大的变化吧！
　　宜判我有期徒刑十四年，我恨死了那个反贪局长，心想，要是还能活着出来，豁出去杀了他。可是，出狱前，我最想见到的，除了我家人，就是他，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九年多，有看到的，有听到的，被揭发得越晚，越危险。我再晚进去一两年，怕也没命了，受贿这个东西，你知道吗？越弄胆子越大，越弄贪心越大，简直是玩命。既然你自己刹不住车，别人把你给掀翻了，算你捡着。
　　刚开始，想不通，恨不得死，恨不得玩命。不过，人这个东西，还是很能适应的，要是你想通了的话。在里面熬得时间长了，总算知道了，不受也得受，不忍也得忍，我就想，为什么不活个明白呢？为什么非得破罐子破摔呢？生命不是自己的吗？为了妻儿老小，我也得像个人样儿啊！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跟大老板比，怎么比怎么吃亏，你为啥跟他比？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咋不跟下岗工人比？跟判死刑的比，我还有条命，便宜占大了！其实，里面能好受吗？但是，最难受的，还是想念亲人，一想到亲人，尤其是想到小孙子，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收受贿赂，为什么不想到妻儿子女呢？为什么不想到他们的脸面，他们的感受呢？一旦能出去，再也不离开他们。到了这时，我才知道，他们对我才是最重要的，职位呀，金钱哪，酒肉朋友啊，有什么用啊？亲人，家庭，才是我的命根子。
　　我也恨过那些贿赂我的人，后来，我就觉得好笑了，你脚正还怕他鞋歪吗？脚上的泡不都是自己走的吗？怨谁都不如重新开始。
　　这样想通了，我就觉得，要是不给我这个强制的机会。我一辈子都不会冷静下来，想到这么多重要的事情，这都是人生大事。出事前，我忙得很，两眼一睁，就有人找你，忙来忙去，全是外部的事情，全是物质的事情，全是金钱的事情，全是领导的事情，全是哥们儿的事情，没有一刻坐下来，想想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是不是真是时代的精英？是不是真是一方豪杰？一旦人民收回放在我手里的权力，我啥也不是，还不如平民百姓，起码人家活得心安理得，夜夜能够睡梦香甜。
　　我不像那些人，整天想的都是別人害了自己。我相信自己还能站起来，活得像个人样儿。这样想通了，我也就不再怨天尤人，我配合管教自我改造，看书读报学习，我开导那些想不通的人，后来还让我给他们上课。我还帮助一个年轻人考上了财务函授。
　　塞翁失马，我现在很理解这个典故，我丢了一匹好马，但我找回来一颗常人的心，挽回来一个完整的家，比起那些比我多走了几步的同路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我高血压、高血脂、酒精肝，还有痛风，全都好了。以前我得天天吃药，不吃药就受不了，医生一再告诉我要戒烟戒酒，少吃肉，就是下不了决心。这么多年在服刑中，药不吃了，酒是喝不上了，大鱼大肉也吃不上了，每天都要锻炼、都要劳动，瘦下去十好几斤，倒比什么时候身体都结实，精力也好多了。没有这么一个强制力，好些毛病我都改不了。你说我这不算因祸得福吗？
　　我心灵受过震动。一位老农民，盗割高压线被判刑的，跟我说，我看你老赵心好，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大忙？吓我一跳，我现在这德性，还能帮谁大忙？看他急得要哭了，我只好点头。他说，你能不能求你家里的，给我家里打个电话，告诉我老婆，孙子的婴儿床的床垫子底下，藏着九块钱，叫她找出来，给我小孙子买奶粉……
　　老赵侧过脸去，不想让我看见他内心的不平静。其实，我也很难受，哪里还顾得看他。
　　他猛地站起来，背对着我说下去，胡总要聘我做财务总监，我跟他说过，现在我不敢说自己是完人，但我肯定是好人，你再有什么金钱、美女、地位，都不会动摇我做一个好人的信心，我绝不会再做坏事。
　　听了老赵这些话，忽然觉得如果我说出对他的敬重，一定是多余的，因为，我们的心原本就是相遇的。这样一位自强不息重新振作的长者，他带给我们的是人生的激励，自信的美好，我们谁敢说生活不需要他这种生命的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