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放
成都龙泉驿区是川内最大的客家人聚居区域,现存有古建筑会馆五处(另二处待恢复),拥有客家人近3 0万(龙泉总人口近5 0万),移民的历史长近3 0 0年,令人叹奇的是,龙泉洛带、十陵等处的客家村人至今仍代代相传的原汁原味的家乡话(又称土广东话),堪称古闽粤语言的活化石。
置身于客家人古香古色的村镇会所,你会感到时光的倒流。
我于品茗间,听一诗人朋友讲起,在十陵镇的一处深村中,尚保留有我国一代理学宗师朱熹的纪念祠堂,兴建于清代,迄今那儿的村人多姓朱,系朱熹的嫡系后人。每年春耕破土或九月十五文公(朱熹后世尊称)诞辰,族人都要举行祭祀,仰祖怀宗,此民风源远流长。
展眼龙泉红峦,听此诗人玄论,我几乎不敢置信。终得晴朗良日,按图索骥,去作了一回文化探索之旅。
桃源深处有祠堂
经过明蜀王陵王妃墓前,向守墓人打听一番,此去朱熹宗祠需四里路,步行亦可得惬意快乐。冬日的阳光下,展眼龙泉驿浅丘林园,寒中多绿,风景如画,遥想移民当年停驻于此,扎根安家,当是依恋这一片桃开盛开的沃土山峦,可得登高凭望,慰寄乡思。东山与梅岭,有着情感的纽带。正如客家会馆中那一副副富于感情色彩的楹联。
沿途多加打听,感觉有如杜牧当年游于杏花村。终于在穿涉一道长长的田塍后,找到了掩藏在村舍中的朱熹宗祠。此地名为十陵镇千弓村四组。从“千弓”着眼,估摸应为明清演兵场所,类如北京郊外的西山。
朱熹宗祠连接村民住宅,是一座清代乡间客家风格的建筑,宗祠约二三百平方米,长形见方,青砖红椽,虽经时光风雨飘打,斑驳陆离,大致仍可看出当年的规模与格局。朱文公的牌位祭于正北厢上位,一杌沉实阔大的木雕台案,似乎诉说着历史的沧桑。边厢与祠前的废井,令人怀想它曾经涌动的清泉。
宗祠房顶瓦花形现一朱字,背面为熹,颇见筑造者的艺术匠心。
正门楹联概括主题,横批:忠孝节廉。联语:
宋藏万卷古人书,门对君子千竿竹。进门横批为:与物造化。联语:天地间第一人只道是读书,古今来许多世家无非积德。堂上四字:理学传家。文公牌位见写道:昭穆沛国堂上始高曾祖考妣神位。
因为是家祭,所以是将文公夫妇一同祭奉的。由此可见客家人的家庭观念,他们的向心力与凝聚力,在世上都是有口皆碑的。他们为祖上有大贤大哲而自豪。正如祠中又一联:
恩承博士名重五经,德配先贤典隆十哲。在桃源深处,沐浴到这样历史况味十足的理学正宗文化,真令人恍惚有梦游之感呵。
遥想先贤当年
影响中国文化甚大的朱熹(1130年──1200年),字元晦,号晦庵,祖籍江西,出生在福建建阳,他的父亲朱松,进士出身,因为主张抗金,同情岳飞,被秦桧贬谪构陷,身世坎坷。故朱熹生而清贫,年轻时靠父亲的朋友刘子羽接济生活,1148年(绍兴十八年)朱熹中进士,任泉州同安县主薄等地方官共约九年,秘阁修撰等朝廷内职仅四十天。七十年生涯,他大部分时间皆在致力学术,演绎经纶,在文史哲各个方面皆有重大贡献。他穷其一生的《四书章句集注》,自元代起(1313年)即奉为科考的官方权威解释。直到1905年科举废除,这六百年间,朱熹,这个名字与多少读书人朝夕厮守,令多少少年郎读白了头、愁白了头。
但在朱熹生前,并没有想到自己他日会成为读书人的桎梏,朱熹本人,倡导理性,崇尚知识,甚至乐于自由自在的治学与讲学生活。他以生动口语讲学的记录《朱子语类》,明辩深思,探幽发微,成为客观唯心主义的奠基之作。
世称“程朱理学”,即将程颐与朱熹并称,有继往开来的美誉。在中国文化接受西方文明之前,程朱理学一直是传统知识分子修身养性的准则以及精神食粮。直到今天,朱熹以及宋明理学,仍然是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颇为重要的一个课题。
当年朱熹与他的朋友们探讨学术的活动,传为后世佳话。现代名家曹聚仁在《 万里行记》中即十分向往地写道:“当年鹅湖之会,开出了划时代的学术讨论。
那时,朱熹四十六岁,陆九渊三十七岁,吕祖谦三十九岁,他们都正在中年,大家都有勇气在推寻、研究、分析,对当前问题有个交代的……”
追求人生的真理,完善知识的体系,这是朱熹留给后人的远比他的学问更丰富宝贵的精神。
朱熹当然不是神,不是完人,他也有被后世疵议的地方,如他当地方官时对天台营妓严蕊的刑讯责罚,颇令世人不以为然。后人“假道学”这个辞汇亦与他有些关系。严蕊有诗才,岳飞孙子岳霖接任朱熹职,让严蕊过堂做诗,严蕊诗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岳霖感动,将其释放。
当然,这段故事来自野史小说,是否朱熹当年真实事情,尚且存疑。即便如此,也可看出朱熹作为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局限性,以及他终究弃官致学的些许因由。
家传自有后来人
愿为我们作导游的客家小孩约十二三岁,他听力矫健,不幸却是个哑人,他用睁大的一双明眸及不时的短促吼叫,俨然图腾谜语,向我们表示热诚与解说,这更增加了当时当地的神秘与肃穆氛围。
走出祠堂,在村边遇到一群妇女,她们热情好客地向我们解说宗祠与村庄的情况,她们老少对答皆互用客家语,转对我们则四川话应之,由此可见,在融入四川文化的同时,客家人“宁丢祖先的田,不丢祖先的言”这一宗训是如何神圣不可动摇且切实可行。据她们介绍,这个庄组尚有十余户人家,而在周边,则大多同属这个祠堂,今年春分铲地祭祖与文公生日,他们远近来了七八百人,差不多围坐了七十桌。后一次甚至有来自港台的同胞,他们是专程来此寻祖认宗的朱姓者。
我们进入祠堂旁一位老大娘的家里,非常典型的客家乡宅,中庭天井,盆栽盛开如火、状似辣椒的雪里红,两壁雕窗小户,宅建道光年间。厅堂神案上供着文公牌位,亦有老人刚去世四年的老伴照片。问系朱熹第三十一世孙。朱子家训尚很醒目地张贴于座右壁间:
“君子所贵者,仁也。臣之所贵者,忠也。父之所贵者,慈也。子之所贵者,孝也。兄之所贵者,友也。弟之所贵者,恭也。夫之所贵者,和也。妇之所贵者,柔也。事师长贵于礼也。交朋友贵于信也。见老者,敬之。见幼者,爱之。有德者,年虽下于我,我必尊之。不肖者,年虽高于我,我必远之。慎勿谈人之短,切莫矜己之长。仇者以义解之,怨者以直报之。随所遇而安之。人有小过,含容而忍之。人有大过,以理而喻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人有恶,则掩之。人有善,则扬之。处世无私仇,治家无私法……”
凡此种种,颇合中庸之道。程朱理学故有新儒学之名。
朱老大娘娘家姓黄,八十二岁高龄,尚矍铄健朗,言及自她二十岁嫁到这个庄院,就再也没有远离过,房屋也一直保持着她年轻时代的原貌,未曾修缮。我问及大娘故乡,她答“门坎坡”,究属何处,老人竟说不上来。她二十岁的孙女飘然而至,代为回答是新都县。
老大娘,她是这座历史悠久的朱熹宗祠以及祠畔村人生活变迁最有发言权的见证者。
科甲巷的朱熹正祠
次日我采访了老大娘的长子朱文国先生,朱先生现是朱熹宗祠管委会主任。他的本职工作在龙泉驿区人民检察院,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检察官,大学念的中文,这也许是他不能忘情朱子的原由。更重要的是,他生长于那个深村中古色古香的宗祠下,耳濡目染,祖宗的血液流淌在他身上。这些年他退居二线,业余时间全力投入朱子研究以及祠堂的保护维修筹备工作。
文国先生介绍,在洛带、十陵这两处,他的同姓族人数约六千以上,他们这一支,是清初移民来的。至今他手中仍保存着完好的家族谱牒,七百年间线索清晰可寻。
据他介绍,朱熹宗祠最早兴建于成都北打金街、陛升街附近,1802年竣工,那时尚没有科甲巷的名字。兴祠时是用七百两纹银买的当地居民的屋基。因为朱熹名重天下,祠成除了族人参祭外,历年各地来省参加科举考试的试子,渐成参祭许愿的习尚,由此附近经济迅速兴盛,得科甲巷之名,又有大小科甲巷之演绎。
由于每年重要参祭多达六次,因之造成交通拥堵,祠堂容纳不下。当时族人首领即建议兴修分祠,派选经理,以此分流祭拜者。位于成都东郊龙泉客家朱姓聚居地的十陵千弓村朱熹祠(道光二十四年落成),即此由来。
而今川中其它分祠均已不存,十陵宗祠兴许处于偏远深村,历次动乱,独得保留,堪为幸运。
成都的正祠虽然年久失修,加之历史原因,易为他用,以后门庭渐渐凋零,原址却风风雨雨一直保留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1992年,被某外资企业集团收购拆除,曾经被千万举子馨香祷祝,包括朱德总司令(传为朱熹第二十五世孙)青年时代两度骑白马祭祖寻宗的目的地──成都朱熹宗祠遗址,现已静静淹没在某洋华堂大厦脚下。不知历史的人,压根儿就想不到这儿曾经有过的故事。
聊可安慰的是,十陵分祠尚完整保留,依稀可见当年的历史风貌。当前已被政府纳入成都市十陵历史文化风景保护区规划,不久将予全面修缮。
朱熹宗祠,这颗遗落在深村厚土中的极具旅游文化与研究价值的客家明珠,一定会在弘扬历史文化精华与保护古文化遗产政策的指引与呵护下,焕发出应有的光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