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踩到我脚了。”前面值勤的警察一推,我一退,后面的人就喊了起来。 “对不起!”转身道歉,一张漂亮瓜子脸突兀在眼前,正张着红艳的轻薄小嘴。我脑子里一道灵光一闪:这女人咋这么眼熟? “陈康,是你?”她却一下喊出了我的名字。 “唐婕!”我也记起来了。 正值 春运,人潮涌动,来不及叙旧,赶紧帮她拖起行包,随队剪票进站。快上车了,才发现同是回家乡的她买的是硬座票,我坚持把我的卧票换给了她,然后分头上车。 上车后,补了钱,换到卧车箱,找到原来的卧车号,唐婕正在等我,刚才有些蓬松的头发已挽好发髻,线儿眼,柳叶眉,高挑身材,宛如南北朝的仕女走下图来。 小时候我俩家房子背靠背。她们院小人少,我院大人多,竹林掩映,桃李芳菲,热闹得多,打小她就在我们院子玩。比起其他的小姑娘,她更干净,文气,跟我们这些毛孩子比起来,也显得更羼弱、单薄。院里花花草草在她的精心喝护下,年年开得五彩缤纷,极尽妍然。春寒料俏,第一朵花瓣绽放,她一定会蹲在那儿,眼儿眯成一条缝,小鼻子皱了又皱。总有淘气的小坏蛋,悄悄地把花掐了,把枝折了,每每此时,看着里眼里泪珠打转、黯然神伤的她,我就会不遗余力地把那个恶作剧的家伙揪出来,教训一顿,而此时,又总是她怯怯地拉住我的手,央求放了那坏蛋。 尔后,我们牵手走进了学校。蜀乡多雨,道路泥泞。特别是上学要经过一条叫龙沟的水沟,睛天无所谓,可一下雨,山洪下来,沟里水流湍急,好在乡里孩子胆大心细,走惯了,也就没什么。那次上学,她刚从城里表叔家作客回来,一路上,眉飞色舞地给我夸耀着城里清洁坚硬的水泥路面,白晃晃亮堂堂的校舍,最让人神往的是课桌下面居然一人有一个可以锁住的桌箱。那入迷的样子,好像她已坐在里面。昨夜雨急,龙沟水涨。在踮着脚从龙沟上的大石块上踩过时,依然陶醉在回忆中的她脚一滑,直往沟里扑了下去,我下意识把拉着她的手抓紧,反被她一带,也跟着一齐裁了下去,顿时,只觉一股急流一个劲地把我朝下游冲去,我急中生智,一手死死地攥着她,另一只手紧紧地抱住一块大石头。好在时逢上学,过沟学生多,大呼小叫一齐努力,把我俩从龙沟里拉了上来,看着落汤鸡似的两人,我生气地说:
“就怪你,光想城里的学校!”
“我就是想!”她还真倔! 初中毕业,婕已落得亭亭玉立。女孩子在村里没有上高中的传统,村里干部听说她读书时成绩好,便聘她到大队小学做了代课教师。我到县城读高中,回来时,雨天常看见她在龙沟旁,一个一个地协助学生安全过沟。湿漉漉的她,曲线随肤,凸凹毕显,极似一尊雨中维纳斯! “在想什么?”“你不是在村里代课吗?”我问。 “前年出来的。”她说。 “你一个人?”我问
“农村事多,他走不开。”
“孩子呢?”这并不冒昧,按我们年龄,孩子该上四五年级了。 她一下子黯然起来,眼角湿润了。 “还记得龙沟吗?”我点点头。 “前年,在上学路上给龙沟卷走了。”话未完,她已潸然泪下。 这该死的龙沟! 一路上,她很节约,但从她的用品、服饰来看,她在深圳不算是一个低收入者。 在县城火车站下车,我请她去我家,她没去,留下手机号,匆匆地租了摩托回了乡下。 到家里才休息两天,老家的幺妈就找上了门。原来老家的村小学是她家承包维修的,一万多元维修费,现在才收二千多点,年关了,找在教育局工作的爱人通融一下,看能不能由上级学校支付一点。爱人说,这村小的事该村里负责,你回村光明正大地找村主任要就是了。幺妈说:我们也不好把村主任陈坤逼急了,村里没钱,上次收的两千元还是他私人垫的,这次村里在龙沟上修桥,又是他私人垫。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龙沟上修桥?”我想到唐婕女儿的事,就问起了幺妈。 “哎──”幺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那是前年,唐婕还在村里代课,那天下大雨,龙沟水急,她让学生们一个接一个手牵着手过沟,那知一股山洪急涌下来,一下子冲走了三个孩子,她扑下去抓住两个,把她们推上岸,这时她也已被水冲走两米多远,再找第三个时,早已没有了影儿──”说到这,幺妈抹了抹眼睛,“那第三个是她女儿娇娇,好乖好乖的小娇娇哟!”禁不住又抹了抹眼睛,“这不,才回来,就和陈坤开始着手修龙沟上的桥了。”“她跟陈坤一起修桥?”“不是她在外务工挣钱回来,陈坤那点当村主任的工资和当场天摆个摊子修手表那点钱,光是水泥就买不回来!”“他们是──”我问“陈主任是她丈夫,哦,你不晓得,陈坤是倒插门的。”我决定随幺妈回乡下看看。 一到村里,老远就看到龙沟旁已是热火朝天。我想了想,没过去,让幺妈带着我去了村委员。两个妇女弯着腰正往一字摆开的水瓶里灌开水,一看就知道是往修桥那儿送的。听到脚步声,两人直起了腰来,其中一人竟是唐婕。跟我在深圳火车站见到唐婕已判若两人,头发随便地扎了个马尾辫,清瘦的脸上冒着一层细密的热汗,大概不曾料到是我,眼睛睁大了些,一件宽大的红毛衣更衬出纤细的腰姿。她朝我自嘲地笑笑,想说什么,我摆摆手,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二千元,塞在她手里,说:“我与陈坤不太熟,这算是我为修桥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唐婕拿着钱,竟无语凝咽,清泪翻涌。我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转声走了。 就在春节前第三天,公司事急,我连夜飞回深圳。除夕夜,爱人打来电话说,龙沟上的桥已修好,她还应邀参加了落成仪式。会上,陈坤夫妻表态,村里还欠村民们的一万多元的工资和两万多元的材料款他们在年底一定付清。镇里的干部讲话时说,陈坤家为修桥垫资11万元。 节后,约摸着唐婕已到深圳,我拔她手机几次,不是没人接就忙音。 这天晚上,正与朋友喝酒,手机响了。 “你是唐婕的朋友吗?”“什么事?”“请你到XX派出所来一趟,来了就知道了。” 交清所有罚款,办理完所有手续,民警把我带到派出所临时的关押室,从吵吵烤嚷嚷一二十个说不出感觉的女人中叫出唐婕,只见她头发散乱,面色苍白,本来就瘦削的面容而今好像只有一张皮蒙在骨架上面,刚出来,大概是光线太强,她眯了一下眼,眼角的鱼尾纹顿时延伸到了太阳穴。她还要回那个歌厅拿东西。“不用去了,那儿已被查封关门了。”我说。 路上,沉默不语。在经过一家商场时,没容她明白,我胡乱地给她买了套女装。然后领着她径直去了我那儿。待她洗漱时,我打电话叫了套餐。 看她饭菜下肚,渐渐有了生气,我说:“你干点其他的吧!”她顿了顿,低沉地说:“刚出来时,当过业务员,两个月下来,连底薪也没拿到,后来又做过保姆,但──但收入太低。”“你可以慢点来呀!”“可──可我心里急呀!”“急着挣大钱?!”我有些恼怒。 “你在深圳,不晓得老家这两年雨有多大?!龙沟有多危险?!”
“可你不能──”我最终还是生拉活扯地把“作贱自己”呑了回去。 “我一个女人,没技能没文化,我能干什么?”她眼泪哗地淌了出来。 我只觉得心里隐隐作痛,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 一会儿,她静了下来,递给我一张卡,“这卡你拿着,我的钱随时都会往这个卡号上存,我三天两天换地方,不方便,满了一万,麻烦你就给我就寄回去──村小学操场平整正等着要钱。”说完,她起身走,我拦住她。 “你不能走!”“你凭什么?”“凭我的心!凭我的根!”我终于按捺不住,朝她吼了起来。 她盯着我慢慢地又坐了下来。 “你先休息两天再说。”我强制自己平静下来,进里屋拿出枕头和毛毯。准备我睡沙发,她睡里屋。 她却抢先占据了沙发,“我睡这!”没办法,只能依了她。 夜里,老是听见她在外面接水喝。大概她是职业原因吧,昼寝夜出,睡不着,想到她的职业,我心里就堵得发慌。 我有晨起看书的习惯,不到七点,我拿了本书开门出来,婕好像睡得正香,可一看脸,通红通红的,还喘着粗气,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摸摸她额头,好烫! 她睁开眼,艰难地笑笑,“这么早?”“你好烫, 感冒了?”“没事,好几天了,过一会就好了。中午要吃什么?我给你煮。”上午上班,老惦记着发烧的婕,说去一客户那儿,我早早地回了家。 婕正在给我洗衣服,没顾她生气,我还是自作主张摸了一下她额头,一点温也没降。 “不行,得去看医生!”“没事,农村人没你城里人娇气,找个门诊买点药就行了。”没容她再说,我强行拉起她去了医院。 趁着医生给她检查,我在走廊上踱来踱去,盘点着种种社会关系,看能能给她找一份合适的工作。等了近半个小时,一位五十多岁像我妈妈似的医生把我喊了进去。 她看了一眼病历卡,说:“为了唐婕的健康,我们也要对你进行例行检查,配合一下好吗?”
我一头雾水配合医生做了尿检,血检,折腾了近半个小时终于坐了下来。 “首先跟你讲。你很健康。请问你与唐婕是什么关系?”老医生向上推了推鼻梁架上的眼睛,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问。 “我是她朋友。”
“她有直接亲属在这吗?”
“没有。”我突然觉得不对劲,连忙补充道:“不过,我可以尽我所能地帮助她。”
“她HIV抗体检测呈阳性,我们还没有告诉她,在她亲属没在来之前,我们需要你的配合。”“H──I──V──”我大脑极速搜索,“爱滋──”在第三个“病”字那里,我张大的嘴僵住了,一片茫然地看着医生点头。 ……… 一切瞒着婕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医院出来,已是傍晚,残阳如血似地洒在婕身上,好鲜……好艳……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8-27 12:04:25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