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欣玫去世的时候,请我一定要找回那本《测量全书》,那本宣统二年四月 上海科学书局印刷发行的、扉页上盖有“苍山主人”印的《测量全书》。当时虽然我想也没想就点了头,可心里却没把它当回事:那本书早在抗战结束时就被欣玫弄丢了,现在怎么找得回来?但欣玫的话却让我想起了一个名叫张丽婉的女子。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我带着一本父亲早年收藏的《测量全书》,和“国立四中”的同学们一起流亡到了四川一个名叫阆中的小城。就在那里,我爱上了张丽婉。
丽婉很娇弱,总是病着,但她却很爱笑,一笑起来左边脸颊上就会有一个深深的酒窝;丽婉还爱花,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盆蓝色的绣球花放在寝室的窗台上,我想丽婉却又见不到丽婉的时候,就远远地看着绣球花发呆。
那时,欣玫和丽婉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在一起最爱玩的就是做些文字游戏,一个人出上联,另两个来对,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欣玫出了句“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和丽婉怎么都对不出来,最后只好放弃。
抗战胜利的消息刚刚传来,我就接到家书,父亲要我赶快回去读大学。临行的前两天,我给丽婉写了张字条,希望她能跟自己一起回 广西。字条写好,我正愁怎么交给丽婉,碰巧欣玫来借书,我就请欣玫转交。我看欣玫很认真地把字条夹进了那本《测量全书》里,对欣玫充满了感激。
却不想直到离开的那天上午,丽婉都没有任何回话。我很失望,独自伤心地出了校园,打算乘船到重庆,再转道回广西。却不想在码头上碰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欣玫。我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很惊喜。这样,我们一起回了广西、一起读大学、一起工作、一起养育了两个儿子、一起生活了50多年。
50多年里,我从没见过那本《测量全书》。早几年,我偶尔也会问欣玫书的下落,但欣玫每次都说,丢在路上了吧?我也多次想问玫欣,当年她真的把信带给丽婉了吗?她到底是怎么对丽婉说的啊?虽然每次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口,但在我心里,却始终觉得丽婉没有和我一起回广西,肯定和欣玫有关。所以,即使欣玫对我再体贴再恩爱,这个想法在我的一生中,依然时不时冒出来,让我有了一个最好的借口,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尽情去幻想另一种错过的婚姻。
但玫欣为了我和儿子忙忙碌碌、劳心劳力的样子,最终还是把我拉回了现实。生活和工作的艰辛能使每一个人远离年轻时的一切幻想。那本《测量全书》、那个离乱中的书院、那个娇弱的女子于是也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
欣玫临终的托付,让我再次想起了这一切,但我当时却并不想去找那本书:时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那书历经解放后的多次运动怕早已不在了。况且,即使书还在,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些东西,你越在乎,它离你越远;你越不在乎,它反而要往你身边跑。
去年国庆,我收到了最新一期的《夕阳》杂志,无意间看到里面的一篇关于老年人文化娱乐的文章,说作者所在的街道有一座老书斋,现在要开发出来经商,二门上打算挂一副对联,上联有意取“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当地老年人兴趣很大,纷纷前来应对下联。
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巧事?真是“圣贤书、人人读”啊!我想起当年和丽婉在阆中的书院里,就曾经因为这句上联被欣玫难住过,所以一下子就来了兴致,既想凑个热闹也想把几十年前的“文债”还了。我想来想去,觉得上联出自论语,下联便不是什么人的话都可以对的,也最好能出自《论语》。于是,我就本着词不害意对了一句:“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然后得意地用稿笺纸抄好、指明出处,寄到杂志社去了。
过了二十多天,我收到一封来自四川省阆中市黎公街38号的信。
我急忙拆开看,信上说,她叫陈丽君,是《夕阳》杂志上那篇文章的作者,非常感谢我读了她的文章,但我所寄的下联根本就无法和上联相对,如果挂出去,怕是要遗笑方家。几句话把我看得脸色由红转青,当即奋笔疾书:春秋无联,摘论语句,补书斋壁。只等墨迹一干就去邮局发了个快件。
十天后,回信来了,对方左一个老师右一个老师,直称赞那十二字说得好、说得妙,不仅把那副对联的出处、用途说明白了,还宣传了一个关于对联的常识,春秋无联嘛!我看了,心情好起来,觉得自己上次的态度很不友好,于是又高高兴兴地回信给陈丽君表示歉意,并告诉我以前在阆中读过书,打算选个时候故地重游。陈丽君回信很风趣地回答,如果您身体条件允许,就来看看吧。
时隔50多年,我终于又去了阆中。下了车,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信封,一路打听着找到了黎公街38号。
这是一个很清净的小 四合院,清净得就像没有人住一样。我敲着大开的老木门,高声喊,有人在吗?
有人在后院答应着,我边等边踱到天井里去看花。
天井里有几株绣球花。绣球花的叶子肥大、嫩绿,铺排在大半个花台上,叶子中间星星点点地露出一些蓝色。我看着好眼熟,急急地用手把叶子轻轻地撇开,一团一团的蓝色便跳了出来。我惊讶地猛然缩回手,转头看这小院就像是当年国立四中女生住的小院,再看这花也像是丽婉当年亲手种的花,那一团一团的蓝啊,在我的眼前渐渐化开了,把整座院子都染蓝了,看得我有些头晕。我正打算伸手去扶住花台,一双手适时地伸了过来。
我回过头问,你是小陈老师吗?对方说,我是陈丽君。我看她不到60岁的样子,惊讶地问,这些花是你种的吗?陈丽君有些羞涩地笑着,说,是我嫂嫂以前种的,嫂嫂和我的感情非常好,她过世之后,留下的花草书信都是我在整理。我问,你嫂嫂叫什么名字啊?陈丽君迟疑了一下,说,她叫张丽婉,是国立四中的学生,抗战结束后,因为感情问题,生了一场大病住进了教会医院,我大哥当时是她的主治医师。
陈丽君扶着我进了堂屋,让我坐在八仙桌旁,然后说,赵老师您从广西来,我嫂嫂留有一本和广西有关的书,您看看好吗?说着,去东厢房取来一本书。那暗绿色的精装书皮一映进我的视线,我就惊呼起来,是《测量全书》啊!
陈丽君隔着八仙桌,面对我把书翻开。在扉页上,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方大气舒展的“苍山主人”印!这方印是我父亲专用的藏书印啊,我太熟悉了!陈丽君展开里面的那张“大清一统全图”,推到我面前说,您看,这是一张错版地图,图上有两个广东却没有广西,嫂嫂说,当年她爱上了一个广西籍的同学,但她身体不好,不能和心爱的恋人一起回广西,就把恋人托付给了她的好朋友,而她自己只留下了这本书,因为她觉得自己和这书里的地图一样与广西无缘。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张没有广西的地图,陡然间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已经凝结了50多年的冰窟!
是的,我就是这书的主人,然而──
然而什么呢?我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我透过木质窗花间的空隙,看到天井里蓝色的绣球花闪着荧荧的光,似乎是一双双忧郁的眼睛。
陈丽君看着我,微微笑着说,从你写来那个下联开始,我就怀疑你是这书的主人,也就盼着你来阆中──嫂嫂给我讲过很多你们三个人在书院里发生的故事。
找到我、还我书,也是丽婉的意思吗?我惊奇地问。我想起了病床上形同枯枝的欣玫和欣玫临终的托付……此时,我终于明白了她一定要让我找到这本书的原因!
陈丽君点点头说,只想试试,却没料到还真把你等来了。说着就伸手过来想把书合上。我蓦地站起来,隔着八仙桌和书,拉住陈丽君刚刚伸出来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回首聚散都是缘。所有得失、所有哀怨,此时都化成泪水从我的脸上一滴一滴地滑下来,打在那张没有广西的地图上,发出空谷落叶一般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