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社会科学家》 : 叶舒宪 文章提出改造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的“大传统和小传统”(Great tradition and little tradition)概念,按照符号学分类指标重审中国文化传统,把汉字编码的书面传统作为小传统,把前文字时代以来的神话思维视为大传统。提示生活在文字编码小传统中的当代人,如何利用现代新知识所提供的多重证据,如先于汉字出现的玉器符号,超越文字符号的遮蔽和局限,洞悉大传统的奥妙。
新兴的文化人类学和民俗学倡导实地考察的田野作业,打开突破小传统拘限的知识新格局。九百万平方公里的山河大地可当做大书来解读。从司马迁写《五帝本纪》的经验可知,对于“读万卷书”的知识人,“行万里路”的民间调研功夫,是摆脱小传统书本主义限制,洞悉大传统的关键。从方法论上归纳,可将新出土的文字作为二重证据,将文献之外的田野调查的口传活态文化传承作为三重证据,将出土的实物和图像等非文字符号视为四重证据。以四重证据法重新探寻文化大传统,获得超越前代的人文创新方法和认识境界。
一:大传统与小传统
两千五百年前,孔子曾经用一分为二的方式来划分现实社会中的人群──“唯上智与下愚不移”①。在上世纪“批林批孔”时期,孔子这句话被片面地解读为论证奴隶社会合法性的辩护词:“上智”指奴隶主,“下愚”指奴隶。从哲学上归类,此话又被当作唯心主义先验论的标本。今日可以将“上智”解释为代表社会统治阶层的知识分子,将“下愚”理解为被统治的平民百姓。孔子说的“不移”,意味着他所认识到的社会结构具有二元对立的特征,且永恒不变。
1956年,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在《乡民社会与文化:一位人类学家对文明之研究》(Peasant Society and Culture:An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 to Civilization)中提出一对类似于“上智下愚”的文明结构概念,叫做“大传统和小传统”(great tradition and little tradition)。大传统指代表着国家与权力、由城镇的知识阶级所掌控的书写的文化传统;小传统则指代表乡村的,由乡民通过口传等方式传承的大众文化传统。雷德菲尔德试图借助对现实的社会空间的内部划分,来说明社会中同时并存的有两种不同的传统。他的这种二元区分很快被学术界接纳,并且在运用中改称“精英文化与通俗文化”,成为在人类学的学科内外都相当流行的文化分析工具。
大传统与小传统的视角如何有效地应用到中国文化的认识上呢?目前国内学者一般都是因袭雷德菲尔德的雅俗二分用法,将“上智”代表精英文化作为大传统,将“下愚”代表的俗民文化作为小传统。这样的划分虽无可厚非,但不利于对中国文化传统的认识,需要引入历时性的长时段视野,对“大”与“小”作重新区分。在20世纪西方史学中具有重要创新意义的一派是年鉴学派。其代表人物布罗代尔倡导用“长时段”视野,改造传统史学的短时段和中时段范式,突破短视之局限性。与此相应,美籍华裔学者黄仁宇著有《放宽历史的视界》和《中国的大历史》两书,他倡导“大历史”(macro-history),主张利用归纳法将现存的史料进行压缩提炼,构建成一个简明而前后连贯的纲领,然后再与西方历史相比较,得出前人所无的宏观性认识。从布罗代尔的年鉴学派史学之“长时段”主张,到黄仁宇的“大历史”说,二者对于扩大研究者的知识视野都很有积极意义。不过和雷德菲尔德的共时性“大小传统”划分相比,二者的“长”与“大”虽然着眼于历时性标准,但是对于考察文明史的全程,仍然不免显得“短”和“小”,有所不足。简言之,布罗代尔以五百年为长时段,这个时间尺度也为黄仁宇所采纳。《放宽历史的视界》[1]书中,有题为《中国历史与西洋文化的汇合──五百年无此奇遇》和《中国近五百年历史为一元论》等文章,显然与布罗代尔的长时段说不谋而合。他们的“长”和“大”视野,也仅是指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而已,需要人类学意义上的再突破,将无文字时代和有文字时代打通起来,获得重新理解华夏文明的整体宏观视野。
针对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和多层叠加、融合变化的复杂性具体情况,倘若既剔除孔子上智下愚二分法的价值判断色彩,也不拘泥于西方人类学家的雅俗二分结构观,那么有必要从反方向上改造雷德菲尔德的概念,按照符号学的分类指标来重新审视文化传统,把由汉字编码的文化传统叫做小传统,将前文字时代的文化传统视为大传统[2]。这样一来,原本是共时性的一对概念,就能够兼具历时性和发生学的意义。从文明史的角度判断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与小传统,有一个容易辨识的基本分界,那就是汉字书写系统的有无。如此以符号分类为标准的划分,将有助于当今知识人跳出小传统熏陶所造成的认知局限,充分意识到传统是历史延续性与断裂性的统一,并由此透过文字小传统的习惯性遮蔽,洞悉文化大传统的原型编码作用。
就目前的学术研究情况看,殷商时代的甲骨文,是已经基本得到认识的早期汉字应用体系(甲骨文中也有相当数量的字尚未解读成功)。王国维将甲骨文视为研究古史的第二重证据。不过需要提示一点:甲骨文的应用范围十分有限,是带有宗教色彩的殷商王室的贞人集团所垄断的一套符号,主要用在天人沟通方面的占卜活动,而不是像后代的汉字那样在广泛的社会生活中普及应用。继甲骨文之后出现的青铜器铭文即金文,也有和甲骨文大体类似的使用垄断权和应用局限。只有到了西周王权衰落之后,官学下移,垄断打破,才有汉字符号使用范围由圣转俗之大变革过程。作为这一过程的结果,战国时代出现的百家争鸣和著书立说局面,才好从符号与传播学方面得到系统诠释。现代学者提出的“战国以上无私家著述说”[3],对于划分和理解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与小传统,也是很好的参考指标。因为私家著述的有无,并不只是一个学习和教育水平的问题,也是特定时代的符号书写权力问题。从殷商到东周时代,虽然汉字使用已经延续了千年,可是如果以非官方的私人作者能否有效掌握汉字书写之权力和条件为尺度的话,显然还不完全具备著作的可能。春秋时代的儒家创始人,博学如孔子,开坛讲学,弟子号称三千,可是依然没有留下个人的著述。一部归于孔子名下的《论语》,也还是孔子的再传弟子在老师过世以后根据追忆记录下来的圣人言行录,不宜简单地理解为孔圣人书写的“散文”或“著作”。20世纪以来,接受西方现代文学分类标准而撰写的各种中国文学史,大都将老子和孔子等归类为先秦散文作者,此类观点误导后学已经将近一个世纪,给当今学界遗留下十分繁重的解蔽任务[4]。
生活在文字编码之小传统中的人,很不容易克服文字符号的遮蔽和局限,所以一般无法自觉地感知和思考大传统的存在及其意义。我国古代学术传统以经学为圭臬,往昔的钻研学问者被文字牵着走,只知道从文献中去寻找知识和传统,所谓“皓首穷经”,久而久之形成了唯文本马首是瞻的习惯定式,以及书本主义的崇拜倾向,无法在书本知识的铁牢之外洞见更加广阔的天地。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道尽了小传统培育出的读书人一股书呆子气。不过,古代知识人中也早有少数先知先觉的智者,将打破文字迷信的情况提示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道理,甚至干脆说出悖论性的认识──“人生识字忧患始”(苏轼),乃至“人生识字糊涂始”(鲁迅)。
识字怎么会导致糊涂呢?看看三国以来的古书《三五历纪》和《五运历年纪》中记载的盘古开天辟地神话,就可以知道后代国人为什么讲述华夏传统的发端,总要千篇一律地从“自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套语开始。从孔孟和老庄,到司马迁、班固、董仲舒,上古的历代知识精英们都闻所未闻的盘古大神,就这样占据了华夏第一创始神的首要位置。如果对照一下当代学人借助于地下考古发现所重构出的华夏历史源头,有李济《中国文明的开始》和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第二卷等著述可以参考,其中讲述一万年以来的中国史前史全景和脉络,却根本看不到盘古的影子。这就完全呼应了孟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告诫。由此可知,不突破文字小传统的成见束缚,就难以看到大传统的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