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尤山下古渔村 精巧独特的古麻浩渔村，位于凌云山大佛与乌尤山之间的必经要道上。全村为一巨大的船形木结构建筑群，如果能从高处俯视，此村则如同一只巨大的乌蓬船，静泊于凌云乌尤之间的茂林修竹中。其沿街为大块石板铺地；门窗则木格镂花，青瓦盖顶，斗拱挑檐；中间还有一过街古戏楼。乍看之下，若不是三五游人的现代装束，你真的会以为时空倒错，又回到了古意悠长、绵绵温馨的古老时光中。 此处所住皆为田姓渔户，其先祖在明代开始于此打鱼建村，一直沿袭到现在。现在渔村有45户人家，其中有7户仍以打鱼为生。因为近年来江里的鱼越来越少，加之有许多外地鱼贩和本地人违法电鱼、炸鱼，渔政部门的稽查似乎也很有难度，致使渔村许多以打鱼为生的渔户难以为继，只好转行经营饭馆、小商品、旅游纪念品等，虽然生活基本能够维持，但要想使生活水平有进一步的提高，可就困难重重了。 在村外的麻浩码头上，我与一位霍达开朗、自在天真的老渔翁成了忘年交。老人名叫田质彬，今年61岁，世代在此渔村以打鱼为生。此处划为旅游区以后，随着儿女在外工作，收入增加，全家都迁出了渔村，在外边不远的新区建了新房。老人出去以后住不习惯，为此少不了与家人口角生事，后来干脆撇下老妻儿女，又回到这里，在江边崖洞旁搭了窝棚，一个人照样过着自由自在、渔歌晚唱的旧日生活。虽然此老顽劣不化，形迹放浪，与现代的文明生活格格不入，但毕竟亲情难舍，老妻和儿女也常来看他，给他送些吃用物品，而他也会把自己打下的新鲜鱼虾装了，让他们带回去享用。 老田用水瓢给我从窝棚旁边的泉池里舀了半瓢水，一边让我消暑解渴，一边跟我谈天说地。他以前跟山上乌尤寺的老当家、当代著名高僧遍能老和尚是老相识，他没事的时候常跑到寺里去跟老和尚下棋，而老和尚只要路过渔村，也都会到他的棚子里来歇凉，一边 喝水，一边跟他谈做人谈佛法，和善得很。如果老和尚看见他刚打上岸的鱼虾，便会劝他不要杀生，多做积德行善的事。据说几年前遍能和尚圆寂时，乌尤寺来了好多外地的僧人和社会名人，那念经的声音老远都听得见，成了这一带最隆重的一件大事。 另外，让老田最津津乐道的是几次影视拍摄。拍电影《神秘的大佛》时，后来的风云影星 刘晓庆才十七、八岁，少不谙事，看见当地人还有点害羞，哪知道就这么一个小姑娘，后来竟会闹出那么多令世人惊讶的事情来，的确让人感叹；而最刺激的一回是拍电视剧《风云》，演员们拍武戏，腰上绑着钢丝，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简直好看得很，比看拍好的片子还过瘾。老田还当过好几次群众演员，他说演戏也没什么，一伙人拿着红缨枪，涂着红油漆，一听口令就倒地装死，二十块钱一天，比打鱼划算。 在老田泊船的麻浩码头上，立着一块“非渔船不得入内”的石碑。此时正是涨水季节，浑浊而湍急的江水在乌尤离堆和凌云山之间形成一大片平缓、开阔的洄水湾。江面上风雨不兴，沙鸥翔集，田氏的先人眼光不错，这里的确是临江而渔的最佳场所。 国学大师与麻浩崖墓 1939年春，著名的国学大师、被梁漱溟先生赞为“千年国粹，一代儒宗”的名宿 马一浮先生，为宏扬国学，欲筹建一座供“君子敬德修业”的古典式书院讲堂。当马先生来到乌尤山下，但见此处山水灵秀，器局不凡，再加之此处人文气韵渊远，数箭之内，集中了晋人郭璞注《尔雅》之“尔雅台”、宋人吴秘学《易经》之“治易洞”、 苏东坡载酒游凌云之“载酒亭”，以及岑参、陆游、黄庭坚、范成大、袁子让、张问陶、赵香宋等历代名士的留墨留迹，令马先生如入武陵之桃源胜境，一时不忍离去。遂在乌尤山下的麻濠小溪边上，建宅而居，取名为“濠上草堂”，而其理想中的“复性书院”，则设在乌尤山上的乌尤寺内。 由于时局的动荡和书院内部的诸多原因，马一浮先生的“复性书院”仅办了一年零八个月即告解散。虽然书院停办，但马先生依然舍不得离开他的乌尤濠上草居，于是以刻书鬻字为生，继续在这里过着他理想中的田园隐士生活，一直过到1946年，才回到杭州老家。1942年，丰子恺先生专程赴 乐山来访问这位当世大隐，二人相见甚欢，互有诗词酬对，每每有“负暄之乐”。 马一浮先生作为一代儒宗，五经六艺无不精通，尤以诗书双绝称名天下。而与他隐居的濠上草堂相距仅数步之遥的汉代麻浩崖墓，其时也已略备其名。麻浩摩崖石刻精绝奇特的价值与魅力，想来马先生以当世大儒之身，也一定不会放过前往考证裁量墓雕，摩拓汉隶铭刻文字的机会吧。只是我手边资料甚少，不足为凭，只好略作提示罢了。 1914年，法国人色伽蓝在乐山岷江两岸作考古人类学调查，认定此处依崖而凿的洞穴为“汉时中国之古墓”。抗战初期，乐山仁济医院杨枝高医师约同古文字学专家商承祚教授，对其遗址壁画进行考证摩拓，认定其作为汉代崖墓的重要的文物价值。 前述的那位老渔翁田质彬先生带我前往参观了这座崖墓纪念馆。麻浩崖墓是由500个崖墓组成的庞大墓群，层层密布，俨如蜂房，极为壮观。在崖墓纪念馆内，老田给我充当义务的讲解员，没想到此翁一介渔夫，竟对此颇为高深专业的汉代文物遗迹讲得头头是道，有板有眼。我惊问其故，老田很不以为然似地说：“这有啥稀奇的，我从小到大几十年都没了开过这里，跟这些石洞里头的壁画们熟得很，闭着眼睛也不会说错半分。你看这里──”老田用手掌摩挲着一处石穴洞门侧棱上一个圆滑的对穿孔洞，问我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吗？当我摇头之后，他便得意洋洋地说：“实话告诉你，就是再有名的考古专家都不晓得这是干啥用的。这是我小时候亲手打磨出来拴牛鼻绳用的！”
原来此翁从小在这一带玩耍成长，此密如蜂房的大小崖墓洞穴，正是他们攀爬藏匿、嬉玩耍闹的好地方。麻浩崖墓几十年来从发现到考证再到保护完善的全过程，他作为全程见证者，几乎是一点不漏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难怪耳熟能详，甚至连考古专家都不放在眼里了。 不过我对文物考古素无专攻，只觉得自此崖墓穴室一洞洞入目以来，各种壁画千奇百怪，各种文物精美绝伦，直如浮光掠影，奇异纷呈，令人目不瑕接。其中给我留下深最刻印像的，是一幅高约40公分的浮雕佛像，其结跏趺坐，肉髻丰隆，脑后佩有项光，右手结大无畏印。此像古拙圆重，深具沉着浑远之意，据考系中国最早的佛教造像之一。汉代为佛法初传东土之际，如此看来，此像当为稀世之珍品。 乌尤的慈光 乌尤山即古离堆。上古之时，凌云山和乌尤山原是连为一体的，秦朝蜀太守李冰治水，为平岷江险滩之恶浪，在凌云乌尤两山之间凿渠分洪，引岷江之水绕乌尤而下，减煞水势，以利航行。自此以后，乌尤山便独立江心，人称乌尤离堆，又云雷（土追）垒坻。汉代班固以为雷（土追）之下有石室玉女之房，即相传青衣女神的居所，然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惟存其传说供后人玩索而已。 当年遍能法师便对“乌尤”的来历作过一番考证。乌尤寺中最早最奇特的造像是乌尤大士铜像，此像铸于唐代，高约两米，造形古朴雄犍，面貌威猛狞怖，具有 印度造像的奇异风格。“乌尤”为印度梵语之音译，汉译为“面然”，系佛教密乘 瑜伽部的主尊之一，佛典中传为观音菩萨化现的忿怒身相。《乐山县志》卷十六云：“嘉州乌尤山，释氏相传观音菩萨至此，见两河沙岸，鬼魅啾啾，乃化为鬼王。世云，大士七十二化，至此自视其像，大鼻（鼻及）（鬼隹），遂不再化。”
据遍能和尚撰文称，唐代佛教密宗在中国的传播曾盛极一时，宋人黄庭坚为当世文豪兼佛学大家，其据山中乌尤大士像改乌牛为乌尤，既符合汉地寺庙的惯例，又与当时佛教的传播相适应。而且易“牛”为“尤”，字面上亦臻于雅训，颇得文字点石成金之妙。 唐大历时期，有高僧惠净和尚结茅山中，坐禅修道，十年不下此山，惟有绳床竹杖相伴，恒持《妙法莲华经》，十年不曾下山半步，与达摩大师于 少林寺达摩洞九年面壁之功如出一辙。故后世尊其为乌尤寺之开山祖师。岑参任嘉州刺史时，与惠净上人有过交游，作有《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题惠净上人幽居寄兵部杨郎中》一诗，其诗中有句云：“江云入袈裟，山月吐绳床。”即说所见情景。 此寺在唐大历年间便已初具规模。此后历代战乱纷纷，寺宇兴废无常，令人浩叹不已。今天所见的寺宇殿阁，其初步规模是在遍能法师的师父、乌尤寺老主持传度老和尚的手中重新恢复的。其间还有奇事一件不可不述。据遍能法师《凌云乌尤史略》记载，1920年，乌尤寺山门初建，一日入夜，众僧闻山门外吼叫连连，全寺震动，及到开门，外面月光如缕，却又不见半分动静，如是者连续数夜。当时的寺主是遍能法师的师父传度和尚，他于是发心在寺门正对处建一座弥陀殿，掘地基时，忽见一穴双棺，不知是何年代的髑髅，俱已朽败。和尚慈悲，将所掘髑髅尽数迁葬于后山化城亭后，并撰铭刻石以记之，其铭曰：“一千年前髑髅君，自山门（辶多）封于此。灵山法食，亘古相招，惟尔有情，依然同穴，魂兮识否？”自此以后，寺门不复有怪异之声也。 我在山中两日，逐个游访了诸多的乌尤胜迹，除寺中主要的七座殿宇和1980年代修复的罗汉堂之外，还在青衣亭、尔雅台、结茅亭、旷怡亭、景云亭等绝佳之处逗留了不少时间。1939年9月15日，国学名宿马一浮先生于此首度讲学，当时齐集了叶楚伧、沈尹默、邵力子、谢无量、熊十力、梁漱溟、贺昌群等一干国学之精英人物，成为全国轰动的学界大事。虽书院一年多后即告解散，但马一浮依然对书院的成绩颇为满意。事后，他不无豪气地说：“孔子门下，从学三千不为多，其中只有颜回、曾参不为少。希腊柏拉图学园，只成就一个亚里士多德，亦足以继往开来，为西方哲学之宗师。”
乌尤寺虽身为禅院，却吸引了马一浮、赵熙这等当世大儒讲学题铭，流连忘返，可谓儒佛合壁，文彩斐然，成为传统文化中难得一见的佳话。
下山的前一天傍晚，我在乌尤寺山顶的塔林前朝拜了乌尤寺几代高僧之后，信步登上结茅亭。此亭是后人为纪念乌尤寺的开山祖师、唐代高僧惠净禅师新建。相传禅师在此结茅禅修，惟有绳床竹杖相伴，恒持《妙法莲华经》，十年不曾下山半步，与达摩大师于少林寺达摩洞九年面壁之功如出一辙。
此时正值骤雨初歇，暑气顿消，但见天空铅云渐轻，夕光欲现，初浴过后的嘉州山水，益发显得旷远出尘，灵秀欲滴。天光下面，峨眉群峰遥遥相望，清晰可辨；云雾顿开，三江滔滔竞流眼底，水天相接。片刻之后，只见西边的天空突然透出一线金色，紧接着，已被染成金色的西天云海，开始翻腾滚涌，四散奔逃。得了势的阳光很快便由西向东，次第照澈了整个西蜀大地，嘉州山川。就在我抬眼望去的刹那之间，只觉得西方天际，威光赫赫；落日返照，熔金销骨。原本塞满身心的一腔子尘杂俗念，利名得失，竟下子被这慈穆之光照化得干干净净，纤毫不存！
此次乌尤之行，至此已圆近尾声。近作有《乌尤山结茅亭遇慈光乞归》一诗，录之以为篇终：
逆旅三江云水客，寺门高开古离堆。
魂入深山惊过往，梦锁云崖忘来回。
上殿犹疑身是幻，出尘但知命已催。
石头路滑茅亭晚，慈光乍唤素人归。 公历2003年8月13日（农历癸未年七月十五日凌晨）
本文配上雷康（站长）的图片曾在《成都晚报》2003-10-12日23版上发表，现征得作者同意发表在此，图片稍后待站长有空时补上。
| 
收藏
分享
淘帖
顶
踩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
显身卡
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