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俊在日本做报告) 难忘那片生命的港湾 沈伯俊
人生犹如一叶小舟,在社会的海洋中劈波斩浪,颠簸沉浮,多么需要可供憩息和休整的港湾。西沱中学,我生命航程中的第一片港湾,那里留下了我整整八年的青春年华,也留给我终生难忘的深沉记忆。
那是1971年的9月,经过军垦农场一年多的锻炼之后,二十五岁的我由涪陵地区、石柱县城层层下派,来到西沱中学任教。其时,国家命运的航船正处于急风暴雨之中。就我个人而言,尽管在大学期间表现好,成绩好,但因父亲的牵连,不仅没能留校,而且是全班分配最差的两个人之一,不能不倍感压抑。然而,多年的学习和自我修养,早已使我下定这样的决心:“这辈子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干什么工作,都要做一点有益的事。”正是带着“世事茫茫难自料”的惶惑和不愿消沉的自励,我生命的小舟悄然驶向了西沱。
这就是我人生旅程的第一个停泊点。它位于长江南岸,背靠青山,面对大江,一条长街由江岸向山梁蜿蜒而上,数以千计的人家沿街散落,宛如麟甲闪闪的飞龙。与长街相邻的一座山包上,雄峙着西沱中学(当时名叫“石柱二中”),与长江北岸著名的石宝寨彼此相望,颇有气势。由这里回重庆探望父母,尚属方便;而在这倚山临水的环境里教书,不管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也差堪自 慰了。
报到以后,学校安排我教初三的语文。我向当时的学生黎娜借来一本语文书,略作准备之后,第二天便走上了课堂。我是外文系毕业的,没有学过心理学,更没有进行过教学实习,教语文并不“对口”;不过,凭着多年爱好文学的一点基础,凭着起码的自信心,尤其是,凭着对学生的爱,我竟然一下子站住了讲台,并很快与学生建立起良好的关系。这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安慰。要说“做一点有益的事”,教好学生不就是最实在的行动么?尽管国事家事还让我心头不时泛起阴云,但整天忙于上课、备课、批改作业、做思想工作,大部分时间心情还是充实而愉快的。是的,有一批又一批生气勃勃的学生,我们的国家便有希望,民族的文化便有传承,自己的头上便永远会有一片灿烂的阳光!这信念支撑着我努力工作、鼓励我奋发前进。整整八年,送旧迎新,我为每一届学生付出了心血,也赢得了每一届学生的信任和尊重。呵,在这生命的港湾里,我领悟了人生的真谛,熨平了心头的伤痕,也积蓄了扬帆远航的力量。
学校的生活是艰苦的。我刚去的时候,连教师食堂也没有,下饭的菜往往只有一瓢南瓜绿豆汤。虽说临近长江,用水却相当紧张:每天早上,师生们排成长队,由开水房的一位师傅一瓢一瓢地供应热水。每逢天干,我们就得到两三里外的农家井里挑水;大旱时节,甚至要从长江挑水上坡。为了解决燃料问题,师生们常常到一二十里外的煤窑背煤,回到学校,已是汗湿衣襟。我还曾带着学生去背出窑不久的石灰,回来时背篼已被烫糊,衣服也是一塌糊涂。办分校的时候,师生们一起砍柴,开荒,施肥,收割,两臂常被划破,手指磨起老茧,而伙食十分清淡,喝的是塘里的积水……
学校的生活又是愉快的。当时的西沱中学,可谓藏龙卧虎之地,其中既有执教多年的老师,又有陆续分去的大学生,许多人都很有才干:工作负责、教书得法者固然有一批,赋诗作曲、能歌善舞者也不在少数。大家经历、气质、风格各异,偶有分歧和矛盾,但总的说来是比较团结的。同事之间交流比较多,而且晚饭后常常一起散步到校门外的“望江岩”,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就在散步中沟通,对学校工作的若干建议也在散步中提出。工作紧张,生活清苦,但大家劲头很足:学校广播室,每天有两位老师轮流值班,及时报道各方面动态;由十几位教师组成的小乐队,演奏颇有水平;由几位教师创作的歌舞节目,在校内外屡获好评。学校还经常组织诗歌朗诵会、文艺晚会,师生同乐,欢声如潮,至今犹觉余音在耳……
当然,我接触最多,操心最多的还是学生。看到他们在学习上刻苦努力,在劳动中奋勇争先,我总是十分欣慰;看他们的习作,与他们谈心,也总感到是一种乐趣。每当期末放假的那天晚上,我的屋子总是挤满了学生,大家畅所欲言,真是其乐融融。由于师生的共同努力,我当班主任的几个班均被评为校级或县级先进集体,还曾派代表出席地区的经验交流会。
1979年1月,县文教局调我到石柱中学任教。在离开之前的那段日子,我一直没有停止教学,只是利用休息时间收拾行李,总想尽量多教学生一点。搬家的那天,我仍在上课,直到汽车开来,几十个学生一齐动手,帮我把行李搬上车,我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自己的学生,告别了西沱中学……
转眼之间,十八年过去了。尽管一直没有机会再回西沱,尽管不知道这些年来西沱中学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但我始终怀念着它。几年前到湖北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傍晚时,轮船在霏霏细雨中经过西沱,我吟成这样一首小诗: 满天烟雨罩江波, 八载旧梦存几多? 旅客争观石宝寨, 我独凝望西界沱。
是的,不管今后的航程有多少风浪,多少曲折,我将永远难忘那片生命的港湾。 (一九九七年六月 于锦里诚恒斋) 填海追日忆斯人 ──怀念神话学大师袁珂先生 沈伯俊
春天到了,锦江两岸、龙泉山麓的桃花开了。那灿若云霞的桃花,唤起了我对当代神话学大师袁珂先生的深沉怀念。
袁珂先生1916年生于四川省新繁县(今新都新繁镇)。他从少年时期就热爱文学,读中学时便开始了文学创作。经过多年的学习和探索,在前辈学术大师鲁迅、茅盾、闻一多的影响下,他于1948年撰写第一篇神话研究论文《山海经里的诸神》,并编著简本《中国古代神话》,从此开始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神话研究生涯。
半个多世纪来,袁珂先生在神话研究中走过了一条曲折而坎坷的道路。解放初期,他曾经想兼顾文学创作和神话研究;但在“左”的思想盛行的岁月里,他满腔热情创作的反映新的社会生活的作品屡屡碰壁,而《中国古代神话》的简本和增订本却接连再版,这就促使他把主要精力放到神话研究上去。从事神话研究,本来应该在大专院校或科研单位,但他却是作协的专业创作人员,名不正,言不顺,处境确实相当尴尬。幸好后来遇到沙汀这样的开明领导,他才得以专门从事神话研究。然而没过几年,“文化大革命”风暴刮起,林彪、四人帮肆虐,又将他卷入“大批判”的旋涡之中。在这样的逆境之中,他却毅然开始了《中国神话辞典》的编写工作。
十年浩劫结束,中国进入了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已经年过花甲的袁珂先生也重新焕发了青春。1978年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成立后,他来到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在神话研究中大展宏图。二十多年来,他埋头苦干,文思泉涌,接二连三地推出了一部部厚重的著作:《中国神话选》、《山海经校注》、《中国神话传说辞典》、《中国神话资料萃编》、《神话论文集》、《中国神话史》、《中国神话通论》、《中国神话大辞典》……这些凝聚着他多年心血的著作,在资料上爬罗剔抉,集零为整,在观点上探幽烛微,开拓创新,为过去长期处于零散状态的神话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并逐步构筑起他所倡导的“广义神话学”体系。其中《山海经校注》获得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科研成果荣誉奖,《中国神话大辞典》获得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科研成果一等奖;《中国神话传说辞典》深受读者欢迎,印数达数十万册;其他许多著作也多次再版,有的还被译成外文。袁珂先生的煌煌成就,受到海内外学术界的高度评价,使他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神话研究的泰斗,并众望所归地被选为中国神话学会主席。1996年10月,四川省社会科学院隆重举行“庆贺袁珂先生八十寿辰暨神话研究五十周年大会”,标志着这位神话学大师学术成就和声望的巅峰。
谈到自己的神话研究时,袁珂先生常常用“填海追日”四字加以概括,纪念他八十寿辰暨神话研究五十周年的论文集也以“填海追日”为题。是的,那衔木石以填沧海的精卫,那健步如飞追赶太阳的夸父,象征着中华民族百折不挠的奋斗精神和排山倒海的英雄气概。袁珂先生以“填海追日”来激励自己,而他五十多年来锲而不舍的顽强毅力和死而后已的奋斗精神,不也有“填海追日”的意蕴吗?
去年7月14日,袁珂先生溘然长逝。闻此噩耗,我立即赶到他里,向其亲属表示慰问,并撰写悼诗一首、挽联两副,以寄哀思。其中一副挽联云:“填海追日,振名绝学,友朋共敬称巨擘;著书育才,垂范后世,中外同悲仰大星。”
今年春天,亲属们将把袁珂先生的骨灰安置于龙泉的桃花丛中。那满山遍野的桃花,是不是夸父死后,“弃其杖,化为邓林”(“邓林”即桃林),遗留至今的一枝呢?
桃花年年发,思念岁岁长……
剑门天下雄 沈伯俊
来到剑阁县境,便进入了广元市辖区。那是四川三国遗迹最丰富的地区,如剑门关、姜维墓、葭萌关、鲍三娘墓、费祎墓、明月峡古栈道、筹笔驿等,而剑门关更是中外闻名的一绝。
剑门关位于剑阁县城北30公里的大剑山下。大剑山古称梁山,如剑倚天,峭壁中断处,两崖相对如门,故名剑门。三国时期,诸葛亮在此开凿阁道(即栈道)30里,称为剑阁道,并设立关隘,置阁尉戍守。从此,剑门关便成为易守难攻屏藩蜀北的咽喉重镇。蜀汉炎兴元 年(263年),魏将邓艾、钟会、诸葛绪三路攻蜀。钟会率领十余万大军,一举夺取汉中郡,直逼剑门。原在沓中(今甘肃舟曲西北)屯田的蜀汉大将军姜维迅即后撤,会合张翼、廖化、董厥等部,退保剑阁,列营守险。钟会大军面对雄关峻岭,屡攻不克,束手无策。相持一两个月后,钟会军粮草将尽,不得不考虑退兵。如果不是邓艾已在此时偷度阴平,奇袭江油,并在绵竹击破诸葛瞻军,蜀汉后主刘禅很快投降的话,钟会真要悻悻而退了。此后,剑门关名声远播,成了众多雄关中的佼佼者。西晋张载称它“穷地之险,极路之峻。”“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剑阁铭》)唐代大诗人李白化用后两句,写出了“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蜀道难》)的名句。唐代另一位大诗人杜甫也曾惊叹:“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剑门》)在历史上那么多次征战杀伐中,没有一支军队是从正面攻上剑门关的。它确实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险。
不过,无论剑门关多么险峻雄壮,也不可能挽救一个衰败没落的政权。邓艾偷袭得手,蜀汉朝廷竖起降旗,使姜维坚守剑门关失去了意义。退一万步说,即使邓艾偷袭不成,钟会暂时退兵,国力消耗殆尽的蜀汉也难维持多久的;何况汉中已属魏国,魏军随时可以分路绕道进攻,光靠剑门关又岂能万无一失?所以,张载继承前人的思想,在《剑阁铭》中写道:“兴实在德,险亦难恃。”随着国家的统一,时代的变迁,剑门关的军事价值逐渐降低,而其文化价值则越来越高。它那雄峻的身姿,傲视古今的气势,展示了祖国山河之壮丽。久而久之,“剑阁天下雄”成为一大名胜,与“夔门天下险”、“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并列为四川最有代表性的景观。
一千七百年来,剑门关屡建屡毁。清代曾经再次修整,有关楼三重,上书“天下雄关”四个大字。可惜1936年修筑川陕公路时,关楼被毁。此后数十年间,关楼遗址仅有镌刻着“剑门关”三字的石碑两通。这一带的三国遗迹俯拾皆是,有关的传说也相当丰富生动,其中关于姜维的最多。这里介绍几个比较重要的遗迹:一是姜维墓,位于剑门关内(南侧)。历史上的姜维在成都欲利用钟会造反,借机复国,事败,被魏军所杀。在当时那种乱烘烘的情况下,葬于何处,乃是一个历史悬案。后人敬重姜维对蜀汉的赤胆忠心,便在他最后镇守的剑门关附近为他修了一座衣冠墓。墓前原建有享堂,今已不存。现存的墓冢高1米多,周长不足10米,墓前立一石碑,上书“汉大将军姜维之墓”。二是钟会故垒,位于剑门关外10里的志公寺至烟墩梁,系当年钟会进攻剑门关时屯兵处,曾有“钟会故垒”石碑标记。三是空冢戍,在钟会故垒附近,今属剑门镇青树村。据《元和郡县志》,当钟会受阻于剑门关时,为了激励将士拼死一战,便命令部下自掘坟墓,以示断绝退路,期以必胜的决心。因无所埋,故名“空冢戍”。近年来,当地农民发现过若干古墓,墓以汉砖砌成,穴内并无尸骸,却有铜钱、剑戟等物,不知是否即“空冢”的遗存。四是邓艾墓,位于剑阁城外10公里的孤玉山,系邓艾与其子邓忠的合葬墓。历史上的邓艾并未攻打剑门关,而且死于绵竹之西(《三国演义》第119回写到)。这里的墓,也许是当时人怜悯他虽有大功而受陷冤死,为其父子建的衣冠冢吧?
近年来,在“剑门关”石碑附近,在公路与山崖之间,又修起一座仿古形的“剑门关”。这样既不影响公路交通,又可寄托人们的凭吊之情。关楼共两层,虽非旧物,却气势壮阔,便于观瞻。关楼旁的山崖上有石阶,一直通向附近的栈道。这里已经成为中外游客观赏剑门风光的最佳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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