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妈

哈，我落地就特殊化，有三个妈：大妈、妈、妈妈，比姐妹多，她俩见天只有大娘、二娘和妈妈，你说我瓜不瓜？哦，豆子不是地瓜，而是王二哇，哈！

七十年前的冬夜，二妈出嫁时，大妈早挖断爷爷好几窝包谷秧，农职摇摇欲坠，她巴不得。洞房花烛夜，四邻才睏落觉，东邻抗战烈属傻蛋提着亮壶起夜，绊倒洋油，引燃虚悬厕所遮羞的芭茅门，他回望腾腾上窜的烈焰大笑：“燎窑基儿啰，燎窑基儿啰！”他家茅顶单立廛和我家四合院大草房屋檐杵屋檐，烈属失火，殃及棚门，大妈抱着大娃，二妈摇醒二爷，奶奶拉起我五岁的爸爸夺门而逃，冲到院坝，和二奶奶、三奶奶、五奶奶、幺奶奶几大家子分头找水灭火，石缸见底，大火冲天。孩子们赤脚单衣，号哭发抖。人忙无计，当门冬屯水田和稍远就有古井，谁也没去打水，只抢出衣被口粮破旧家什，放出鸡牲鹅鸭。旧的早去新的迟来，秆壁为墙甘蔗茅叶盖顶维持到原子弹爆炸百天才修筑高朗泥墙麦草屋。这一烧，王倎二百年基业，一夕被总结，如此轰轰烈烈。

各家门，另家户，高粱秆夹壁头，麦秸盖顶，谷草打帘就是门，编竹门算奢华了。开了春，大妈总成大爹迁居王二溪街上，大爹学山货铺，大妈帮饮食店，王二溪大峡谷南端竖起成渝铁路五个石拱桥墩，因抗战军兴，御侮倥偬而停工，墩上野生黄荆条都半人深了。爷爷头上包着青帕子，身上穿起毛蓝布长衫到王二溪赶场，隔三差五给大爹背点农产品去，大妈水都不喊他喝口儿，饭都不煮来吃，爷爷忍饥耐渴，干白俩白地就走了。而在家里，二爷打顶杆，下苦力。两个伯父本朴，都不好学：大爹溜出东厢房，爬树边摘青杏子吃，边念望天书；二爷逃学，钻黄荆笼哭：“读书这们恼火，泼倒担尿桶压槽头！”他宁肯挑粪压肩头，也不尊孔。爷爷清末读私塾，民国当甲长。爸爸共初读大学，毕业干工作。解放后，大爹任会计，户口在公家；二爷做家长，土改是房地产户主，成分贫农，领导爷爷和爸爸。妈妈刚出嫁，外公是保国民学校教员，抗战保长，是地主，奶奶的堂姐是他的叔嫂，听说他要放爱女，就想起我爸爸。奶奶杨满香穷人也，她堂姐杨大姑婆在黄家也是穷得打鬼，舀水不上灶，开饭不见米，每年认准冬至那天泡酸菜，此日腌渍食品，不放盐也管对周八年不腐败。没有土改，妈妈绝不会到我家来，我也未必是这个大家庭一员。

感谢土改，分给咱地，奶奶捧着黄沙得病升天之前，获得了最高的安慰。感谢土改，它是上天发给我投胎地球的路费。都是大跃进捣蛋，爷爷、外公、外婆都去了，大妈、二妈眼睁睁看着活战战的子女夭折，二舅娘遗留的孩子，死得只剩表姐和舅舅相依为命，其他五服内外亲戚多有残缺。老祖宗以居二线之身力挽狂澜，经济复苏，迎来人口补偿生产，我欢天喜地降临四川，二妈在王倎宅正房圈东北角地上把我捡起来，洗干净，剪脐带，裹包裙，递给后奶奶托着举着，幺孙儿乖狗儿叫个不停。打三朝，煮鸡蛋，下挂面，招待亲友，妈妈把我拜寄给二爷，从此特殊化，混同堂哥堂姐管二妈叫妈了。半岁原子弹爆炸，我在包裙里被大人逗哭；三岁氢 弹爆炸，我在地坝里敲打烂瓷盆欢庆；六岁人造地球卫星上天，我大病休学已久，姊妹齐唱《东方红》，妈妈忧心忡忡带到王二溪街上，拜寄大爹保佑：“暮色苍茫看劲松，你就叫劲松嘛！”“哦，我又叫劲松啰！在早二爷喊我显林，去年陈保保喊我富强。大妈保保，你二天就跟大爹保保喊我劲松哈！”大妈笑眯眯拉着我的手：“啥，劲松娃，要展劲哦，松不得劲呀，早点好，好了又去读书！”拿着大爹买的崭新搪瓷碗，白亮亮银闪闪大调羹，融进竹林就吼：“乱云飞渡仍从容。”

那阵二爷副业不顺，经常死猪，猪瘟了，补一刀，放血亮皮色，免得红星星乌黢八拱的不好看。每每看见二爷把要断气的猪拖出猪圈，押赴刑场执行肉决，我就决绝地帮忙提屠刀，端血盆接血旺子，全然不顾妈在一旁牵着青色粗布围腰不停地擦手，默默愁惨。妈妈也是，鸡鸭死了也要悲泪，孝成保娘，呃，本是姐姐的干妈，我红不说白不说一口咬定，仿佛也是我的保娘，孝成保娘笑她：“幺嫂噻，才笑人哦，硬是死只鸡都要哭！”伤心呢，副业死了，交国家任务怎么办？可别小看鸡屁股，娃娃的书学费、家里的油盐钱都在里面抠出来哟！它一蹬腿，说去就去了，丢下你，还有叨念鸡的屁三个洋码子字的机会？谅视你娃子“一”字认棒槌，你咋知鸡的屁又负增长了几个百分点，要保八，呸！国民幸福指数，咋不算呢？

永远忘不了妈的蜷蜷儿肉。竹林外都闻到茅草房胩胩香了，我虽穷，有志气，才不像明清，哪家炒肉，他就觑门缝，不时探头晃脑地【口秀】嘴。我效尤伯夷叔齐让国，活路要完时，扔下毛夹子、丢开杀猪刀避嫌去。谙倒要煮好了，我准在竹林深处翻阅连环画，妈总会找来：“洪林，你们二爷喊你来吃晌午。”我欣然应邀，飘然杀回马枪登位孤竹国，和二爷对饮包谷酒，下那蜷蜷儿肉，熬成灯盏窝儿，香而不腻，羲皇时代的击壤歌，有我东方红这么提劲吗？

永远忘不了大妈的臊子面。人说大妈大毛，不搭理人，大跃进全民大办公路，二爷整修王二溪路段，带着少半白米多半红苕，在燎窑基儿那家裁缝亲戚锅里煮来吃，都不向大妈门前过。也许是喜欢文化，也许是我从小拜寄，反正大妈看见爸爸和我都亲热，含而不露，微笑就是最高礼节，一般人看见她马脸董嘴不欢欣。每次我去，大妈就眼亮：“你来了哇，那边屋里坐哈，我下班就回来。”她在忠义饮食一店当服务员，矮小精干，穿着洁白的围腰给人端盘捡碗，不很热情，却还斯文麻利。她最后一胎是个哥哥，夭折时，刘家婆问妈妈：“你们大嫂怕不得再生了哈？”大妈从隔壁走来吼她母亲：“生生生，八十岁都要生！”我打起空手上街，大妈端碗素面招待，五分钱；有时赏臊子面，角钱碗，颗颗肉粒，星星一样眨眼挑逗，那个香啊，容不得抬眼望天空，显哲学，眯起眼睛淅沥呼噜三瓣两块舔光了碗底底。

永远忘不了妈妈的黄荆条子。我小时肇得很，屋梁都是脚板印印儿，扯猪打狗，逗猫惹祸，大人颇烦，上咐家长，干笋子炒肉、荆条子吃肉司空见惯：干笋子炒肉那是竹片抽打，荆条子吃肉那是藤条棍棒抨击，寒冬腊月棉衣垮下来再打，五黄六月洗汤了的败了水的衣裳，摌得开花开朵，雨点般落下来，就像摌地牛儿，北方人说抽陀螺。打我我不哭，罚跪我更直；也有哭的时候，听见哭声，奶奶颤巍巍救驾，妈瞅个冷子抱我去她家。妈妈严厉，深藏慈祥，教给我坚强不屈的品格，人活着就要站直了。

我是妈妈生的，妈接生的，大妈看着健壮的。而今三个妈已去俩，三个妈三分世界，苏美中三极鼎立：大苏妈解体一年，妈久病难忍服毒鼠强归阴；大妈病故两年，二美妈导 弹精确命中我三中妈驻南使馆；中妈妈六十花甲，妈妈因车祸躺在病榻，再养十天就回家。中妈妈是中华的圣母，豪强霸道的二美妈透过贸易吸管半吞了她的血汗。啊，妈妈老了需要拄路棍，乏了需要安乐椅，富了需要打狗棍。她伟烈的长子当家时未雨绸缪，圈阅国宴席次，把胎气未萌的导 弹之父由第三十七桌拉到自己右边稳坐第一嘉宾席位，才有两弹一星这三宝，敌来举起三根打狗棍，浪静守住三根擎天柱。

中妈妈万岁，而不止六旬。六旬是阅尽人间春色，最能干的儿子给她创造最敞阳、最美好的一套华屋中华人民共和国，奈何还没盖完顶，长子精疲力竭，休息了。此母是地球最佳老娘，她阳刚三十年、阴柔三十年，全看当家儿子怎么给她撑门面啊。说祖国六十岁，那是共人习惯，犯了无心的否定国史的政治原则错误。中妈妈迁居华堂六十年满，钱学森九十八岁归天，垂危其言也善：“按照毛主席、周总理的教导，我做了一些事情。”临终其鸣也哀：“如果丢掉了毛泽东思想和公有制，中国就完蛋了。”

我有三个人妈，庆幸妈妈健在。地球百国，有三个国妈，大国妈苏修翘辫儿了，不是生母，悲痛有限；二国妈美帝欠债了，这个泼妇，虿起来吸血全世界；三国妈中妈妈，苏维埃、美利坚寿命加起来也没有她长，却因清朝当家输得精光，尿片、月经布都典当完，闹到垮台也没还清割地赔款那一档子沟眼儿麻糖的丑事、恨事，所以历史打折扣，一九四九年凤凰涅槃，重新活过，她才满六十岁，相对地球四十亿年的岁月而言，她没老，正当年。苏轼贬杭州，游西湖，带妙妓拜谒大通禅师，大师恼怒，他填《南柯子》词：“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命妓歌唱，禅师高兴了。打趣说，你别闪，哪怕弥勒佛那么灵光，他还是出生得太晚了，无福亲眼看见他妈妈年方及笄嫩东东十五岁的花样韶华。弦外之音是，我带来的妹妹芳华正茂，你比弥勒佛幸运哟，看见这个姑娘，你就当坐了时空穿隧器回见你那待字闺中的妈妈。原子弹爆炸，共国十五岁，我虽半岁无记忆，亲人常常描述垂髫光景，那是时穿器，借点记忆给你尝啊。我八方借记忆力，勾勒出中妈妈十五岁美好模样，比大肚弥勒机遇好多了。国长子感召钱学森万里迢迢回家搞建设，浇打狗棍，铸擎天柱，遗留两弹一星三个胆子送给你，不要你打借条，你拿着它战战兢兢，搞出黄赌毒恶三害一黑，破口大骂三十年封闭僵化国民经济崩溃边缘，欧洲青年皮鞋扔你，你扭头揣着国库逃往美国，一再增持垃圾美债，说信心比黄金重要，给基辛格打雨伞。你是中妈妈的亲儿子，还是二美妈的私养孩？学贼季羡林不及钱学森对中国贡献万分之一，你屁颠颠老去看他；国宝钱学森，你颜腆腆听他问你：“中国还好吗？”资源要贱卖光了，老本鼠窃狗偷借给美国了，主权豌豆江山了，钱老不贪钱，学森只爱国，期颐之年，什么功名利禄都扔了，剩下一句话萦绕于心念念不忘：中国还好吗。我这个前学生，现学人跟着念：妈妈要出院，共国还好吗。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日雁城马东路大街枕边到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