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誉读者

　　图书馆里有一种神智的力量，如一只无形的手，为一位老人，在知识的旁边，开着另一个窗口？──题记 　　一这个初冬的早晨似乎异常寒冷。我缩紧了脖子抖抖瑟瑟地刚到阅览室楼下，一声问话穿透雾气迎面而来。“还没开门？”循着声音望去，薄雾蒙蒙中，立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我疾步跨上去站到他跟前，将双脚一靠，随意地行了个军礼。顽皮地说：“报告老革命，阅览室当班人员正前往目的地，准备开门。”他脸上的笑容，菊花一样绽开了。嘴上却嗔怪：“你这焉头耷脑的样儿，要是当兵的，下操场跑十圈去！”说这话时，额上一块紫色伤疤很霸气地横在我眼前。我夸张地伸了伸舌头，嘴里哈出来一大团白气。这老革命还当年一般牛。叫他老革命，是因为他七八岁时就为抗日队伍送过情报，辽沈战役打响那年参了军。大大小小，不知打过多少仗，额上的伤疤，就是朝鲜战场上美国鬼子坐飞机扔炸弹给他留下的纪念。熊熊战火铸就的铮铮硬汉，一身战功赫赫，就坏在脾气上。清匪反霸时期，在处理土匪头子老婆时，身为剿匪连长的老革命，对这小女人被抓获时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可怜楚楚的样儿一直记忆犹新。铁骨柔肠的他，认为这女子被掳去做了押寨夫人是迫不得已，情有可原。来自城市又肚里装了墨水的指导员紧绷革命斗争这根弦，认定“与匪一家就是死路一条”。指导员对老革命苦口婆心地展开思想工作，想极力把没进过一天学堂的农民战友从悬崖边上拽回来。老革命却鬼迷心窍一般，冥顽固执。指导员心一急忘了策略，指着老革命鼻尖，骂他是两脚泥水满脑袋高粱花的大老粗，稀里糊涂。枪林弹雨中滚爬过来的老革命天不怕地不怕，眼下被指导员戳了痛处，立刻暴跳起来，一脚将刚坐过的木凳踢翻，拍着桌子，吼得房梁吱嘎作响。“妈个巴子的文化人，干脆把老子也当土匪！”指导员楞在那儿，半天吱不出声。土匪头子老婆最终被人民政府坚决镇压了。老革命因阶级感情和立场问题受到牵连，被关了禁闭。组织上派人去他老家调查，查出他祖宗八代都是被压迫在水深火热中的穷苦人。加上他穿封裆裤起就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组织上最后对他宽大处理，将其转回原籍。档案到了老家县城，没找到更合适的地方搁置，一直留在民政局。老革命在民政科挂了个闲置。二阅览室在五楼，我退到老革命身后，让他先行。仰望层层攀升的台阶，心里总有扶他一下的念头，但老革命从来不服老。老革命的身体的确很硬朗，快80岁的人，身边带着一根手杖却很少拄着，握在手中像一把军人的佩剑，有时挥一挥，显出威风八面。老革命跨上楼梯的脚步走得稳健有力，1米8的个头，腰板始终挺得直直的，只将上身微微往前倾。跟在老革命身后，仰视着高大的背影，他曾经在红卫兵小将面前横刀立马的威猛形象突然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文化大革命年代，一群红卫兵小将发现了老革命与土匪头子老婆的那段历史问题，准备好了一顶纸糊的“尖尖帽”和写有“搞破鞋”三个大字的木牌子，气愤地涌进民政局，要拉老革命去当街示众，向革命群众悔过认罪。面对呼着口号横冲直撞而来的红卫兵小将，老革命一捋袖子，攥紧着拳头，像被点燃的火 药桶，堵在民政科门口炸开了。“你这群小兔崽子，别到处耍横！闹日本鬼子时老子把命就押上了，撵走了杀人放火那帮王八羔子，才有你娃娃们的今天！”老革命雕像般矗立的身子和雄狮般发怒的吼声，镇住了火舌一样恣意乱窜的小将们。小将们不敢贸然往里冲，哑了声音，挤在民政科门外的过道上，身子不由得往后缩。领头的几个慌忙将脑袋凑在一堆，叽叽咕咕一阵后，挥舞着手臂，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声中，带着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撤走了。三阅览室今天的工作多一些，九点半后，图书馆要在这里召开读者座谈会。看我进了阅览室忙个不停，老革命径直去最里边靠墙放了手杖，然后，帮我打扫起卫生来。老革命常给我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心存感激，对他特别留意。在阅览室，老革命总是悄然坐在墙角的位置，不看书不看报。一些“读”报为乐的读者，看著有趣的文章，常常情不自禁的念出声来。这时候，老革命神情专注，象课堂里认真听讲的孩子。围绕报刊披露的事件大家争论不休时，老革命洗耳恭听，偶尔插上一两句，显得小心翼翼。我非常惊讶，在阅览室里作为读者时的老革命，与平时性情刚烈的倔老头子，竟然判若两人。如今的阅览室越来越冷清，让人心底里有一种苍凉。阅览室里稀稀落落坐着的这些熟面孔，都是清一色老年人，很难见到年青读者的影子。浮华喧嚣的物质时代，这现象奇特不奇怪。奇怪的只是，与“文化”八竿子够不着的老革命，居然会鬼使神差的走进阅览室。离休后的老革命，赋闲家中。他住的高楼里家家装了防盗门，想串串门找人唠唠嗑，总让人把着门从猫眼里瞅，把老革命瞅得没了心情。去楼下的老年人活动室，他怀疑走错了地方，比老年人还多的年青人混在这儿，烟雾缭绕中吆喝着不打麻将就甩纸牌。街边舞扇子挥绸子的老年秧歌队，需要将腰扭来扭去，老革命一辈子就一副硬绑绑直挺挺的腰板。不养花不蹓鸟的老革命，闷在家里就心烦，越心烦脾气就越牛，为一些鸡毛小事，老革命常常在家人面前脸红脖子粗。大家熟透了他的脾性，处处让着他，唯有念高中的孙子有时要顶撞几句。有一次，孙子被惹急了，蹬着双脚对他直叫嚷：“没读过书的人真是少根筋！”气得老革命挥着手杖追在孙子屁股后面撵出半条街。从此后，这位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老革命赌气似的来图书馆，在这个文化知识的宝殿一坐就是好多年，风雨无阻。四九点钟，办公室主任带人拎着糖果瓜子，来到阅览室布置会场。一溜儿十多张宽大的阅览桌平时就摆放在阅览室中间，不需要搬动，只需招呼散得太开的读者往一块挪一挪，摆出糖果瓜子，每人面前放一纸杯，往里沏上茶，会场就布置成了。以前的读者座谈会，图书馆都要事先选定好读者，然后一一邀请。这次却采用随机抽样的办法，由到时候在阅览室的所有读者参加。老革命这位不看书报的特殊读者，没参加过这种座谈会，在办公室主任招呼着读者往中间靠拢时，他心里正犯难，该不该参加？见剩了老革命坐着不动，办公室主任奔着他去的话有些生硬。“墙边坐着的，起来往中间走！”座谈会由准时赶来的馆长主持。会议两项内容：先请读者对阅览室工作谈看法、提建议，最后填一份读者调查表。在座的读者大都被邀请参加过这种座谈会，有经验，就依着座次挨个儿发言。老革命比作会议记录的办公室主任还认真的听着，也许太专注，他始终没去碰面前的糖果和瓜子。现在，该老革命发言了。老革命身子朝前倾了倾准备站起来，屁股撅起刚离开座位还没将两腿站直，突然想起大家发言时都坐着，又慌着将屁股坐回来。老革命在这儿折腾，就冷了会场。拿了厚厚的笔记本搜集意见的馆长，便抬起头来伸长脖子往这边望。发现这儿坐了位年纪一大把的老读者，馆长脸上立即堆满笑，热和地望着老革命。“老同志，给我们的工作多提宝贵意见哟！”给文化人的工作提“宝贵意见”？刚刚稳定身子的老革命心虚了。听了别人的发言，他本来已经依样画瓢的准备了几句，现在馆长一脸热情，反而弄得他不敢轻易开口了。看见老革命畏畏缩缩有些尴尬，我赶紧提醒他：“就随便说两句嘛。”老革命才接了话茬儿：“我没啥说的。这儿好，念报的、坐班的，都是有很多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都好。”听着语无伦次的话，馆长一头雾水，却带头第一个鼓起掌来。办公室主任将一份调查表和一支圆珠笔分发给读者后，座谈会进入最后一个程序。有经验的读者们填调查表轻车熟驾，三五分钟后就将调查表交回到办公桌上，然后脚跟脚走出阅览室。调查表被放在老革命面前时，我为他担心。对调查表上的字，除了数字，老革命两眼一抹黑。读者们离开阅览室好一阵了，老革命还没完没了。馆长忍不住偷偷地看墙上的石英钟，但不好提前离开，依然面带微笑陪坐着。等着收齐调查表的办公室主任就坐不住，掏出一支烟往门口走，嘴里冒一句“罗唆。”老革命总算放下笔，僵在馆长脸上的笑容立即鲜活起来。谁知，老革命却用手掌在调查表上细心地抹着，想擦去什么。我轻轻走到他身边，老革命慌忙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可不可以换一张？”重新填了调查表的老革命终于站了起来，馆长赶紧起身上前，很感激地握着老革命的手，嘴里忙不迭地说：“谢谢老同志的支持”！此刻，老革命孩子气的笑脸，让我心里突然有些沉。我默默地去靠墙的地方，取来手杖，双手递给老革命。老革命在馆长陪伴下，挺直着腰板，像攻下城堡后的将军，春风满面的走出阅览室。猴急地办公室主任，慌忙拿起老革命的最后一张调查表，眼睛瞟了一下，憋在肚里已久的一股怨气陡然从嘴里窜出：“乱弹琴”！接着哗地一声，将调查表撕成两半，气恼地扔在地上。两片纸，似乎感觉到无辜和无奈，落地后的一瞬间翻卷了一下，在最后做了一次无力的挣扎。然后，静静地躺在那里。五我慢慢地弯下腰，轻轻拾起破开的调查表。蓦然映入眼帘的，是其中半张纸的右下角上恭恭敬敬写着的三个字──霍国雄。这是老革命身份证上的名字。这类调查表，一般不需要读者写上名字，老革命却尽力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拼凑得端端正正。虽然字中的偏旁“隹”都少了一横画，但我肯定，这是老革命写得最好的字了。再看填在表上的内容，找到了办公室主任气愤的原因，在每个问题后面备着的“满意”、“一般”、“不满意”三个选项中，应该选定一个，老革命却全部画上了“√”。我出神地望着这份被图书馆作废的读者调查表，老革命画在上面规规矩矩、整齐划一的符号，让我鼻腔里猛然有一股酸酸的感觉，眼里湿漉漉的。

楼主怎么有这么多好的[原创]作品喃？羡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