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步履蹒跚的外婆

　　我想外婆年轻时一定漂亮。要不，一个贫寒家女子怎会嫁到外公这样的练武世家呢？外祖公以练武授徒为业，不算富裕，但在穷乡僻壤也称得上是望族了。这可以从外婆的“三寸金莲”上发现些蛛丝马迹，清末的乡里女子，能有如此恒心和毅力把脚緾得那样纯正、细巧，其爱美之心，不能说不切！当然，这“三寸金莲”，也让外婆一生步履蹒跚。　　听外婆讲，她嫁到外公家没几年，由于抓丁抓夫，乡里男子东躲西藏，加之兵荒马乱，哪还有人来练武，家道中落，渐入艰辛。一生豪放的外祖公黯然卧床抽起了大烟，家里就靠着外公上山砍柴下井挑煤维持生计。外公每天鸡鸣出发。中午，外婆总是一手拿着扑扇，一手提了装着蒸熟的红苕、土豆还有菜汤的篮子，去七里外的一座桥上等着外公。接着了外公，替他卸下扁担，递上午饭，一边看着外公狼吞虎咽，一边对着外公不停地摇扑扇，不时递上菜汤碗……每每说到这儿，外婆总要停下，略作沉思，再接下去。那天去早了，正等着，抬头却见头顶的黄桷树枝上挂着一个褡裢，四下无人，等了好一会，终于没忍住，取下一看，里面竟有四块银元，一直等到外公到了，也没人来问。靠着这四块银元，置了点田地，精耕细作，勤俭节约，慢慢滚雪球似地不断扩地，居然从练武世家转为以田耕为业了。　　外婆一生笃信佛教。这拣来的银元，虽有它的因缘，却也让她终年惴惴不安，所以也就到处留言：若找到失主，一定酬谢奉还。就在拣到银元的第二年，一个离伍的老兵找上门来，说那银元是他的。显然，外婆家已不可能拿出这笔银元来了。已病倒在床的外祖公踉跄着从床爬起，抽出长刀，扬言要砍下来人的头。外婆悄悄地把老兵藏在了猪圈屋的草堆里，待祖公闹够了，睡了，才让外公和那人一起牵了自己家的两头架子猪和捉了家里仅有的三只下蛋母鸡，送到了那人家里。　　打我能记事起，外婆就已是个十足的老太婆了，满头银丝，齿落腮瘪，折皱纵横。吃、住、睡都在那间低矮的小屋里。印象中，那屋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暑假来临，约摸着我们要来了，外婆早已将屋子里的蚊子薰得一个不剩，然后在她那只老式的雕花床边，搭好板凳，铺上用水竹串成的凉棍床，候着我们。我每每睡在上面，总忍不住把身子腾起，跌下，借着凉竹的弹性，再腾，再跌，极舒服！而外婆总是坐在一旁，向着我轻摇扑扇，慈祥地笑着。闹够了，用不着我过分地胡搅蛮緾，一个又一个行善积德、三世因缘的故事就会从外婆口中娓娓道出。伴着她的轻声慢语，享受扑扇传来的习习凉风，我渐渐打起鼾来。　　这些年，偶尔也“腐败”过，喝过茅台，饮过五粮液，品过XO，但记忆深处，最香最醇的还是外婆自酿的醪糟！外婆年事虽高，却坚持种着自己那份庄稼。她田里的水稻都是能酿极品醪糟的酒米。一个近八十岁的老人，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把稻谷收回家的，后来是从母亲的叹气中知道：早已分家的舅舅们自顾不暇，外婆是先把穗串晒干，然后双手一把一把地把稻谷搓下来……每年我们去时，一定有一缸早已酿好的醪糟，打开盖子，满屋漂香，眉开眼笑的我呀，早已垂涎三尺，醉在其中。外婆煮的醪糟水是那样甜，那样醇，我们是天天緾着要。白天，外婆是不许我们多喝的，而晚上，大概想到是睡觉，或是没能经住我们软磨硬緾，也就同意了我和哥多喝了一碗。这多的一碗下肚，脸儿红了，心跳快了，兴致高了，在院子你追我赶，喜闹狂欢，而脚下又总是轻飘飘的，跌到了，起来，再跌到，再起来……有那么一天，我跟着外婆去了邻居家，外婆让我在屋外玩，而自己却与主人进了里屋。我好奇地悄悄跟在后面，才听见外婆是在向主人乞言借一撮糖精。今天想起来，这甜，也是这八十岁的老人低声下气从别人那儿为她的小外孙借来的！　　小学时，总想高举扎着红绸冒着火星的玩具手 枪，率领着伙伴，枪击迎面而来“小日本”。为实现这个目标，星期天早晨我常背着一小背兜家里自种萝卜去镇上卖。那时萝卜的价格好可以卖到三分钱两斤，不好的时候是一分钱两斤。年糼的我，拼了死力，也就能背上二十斤。而当时一把装电池冒火光的玩具枪的价格是1.6元。那天卖了萝卜，顾不上冻得脸颊通红，双唇发紫，兴冲冲地往家里赶，却不想碰见了正从我家回去的外婆。她叫住我，把拐柱靠在身上，腾出双手，不停地捏着我快失去知觉的双耳；那时，只觉得外婆的手好暧和好暧和。她又掏出手绢，不停地擦拭我被雾水浸得湿漉漉的头发，差不多了，挤干水，把手绢四角打节，做成一个简易的帽子，扣在我头上，告诫我千万不要让头发湿得太久，否则，一定会头痛，得重感冒；最后，又从里层的兜里掏出一个用碎花布裹着的小包来，像拔蒜皮似的，一层一层的打开，最后呈现的是几张整整齐齐的角币，她从三张两角和四张一角中抽出两张两角和三张一角的递给我，说：“乖孙孙，不要去卖萝卜了。哪天你到外婆家来，我给你凑几个蛋存着，拿去卖了就够了。”年少不懂事的我欢天喜地接过钱，看着外婆拄着拐柱，步履蹒跚地消失在浓浓的晨雾中。　　初三起，学习任务渐重，去外婆家的时候就少了。高三时去过，那时她已不能下床。人还没到床前，已有一股酸气扑面而来。妈妈红着眼睛坐在床沿。外婆已双目失明，嘴里嘟嘟哝哝地着说什么。妈伏下身去，把耳朵凑在她嘴前，听懂了，把我拉了过来，扯着外婆那干枯得像老树根一样的手放在我脸上。那颤颤崴崴手在我脸上慢慢地摸索着，从胫到嘴到脸到额一直到后脑勺。已经懂事的我再也忍不住，泪水脱眶而出，心里暗暗发誓：如果你老人家真能活到我能领工资那天，我一定让你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去外面晒晒太阳……妈妈把奶糖放在她的枕下，然后牵着她的手摸到那儿，示意放在那儿。等妈妈出去，她一手拉着我，另一只手哆嗦着从枕头下摸出糖来，往我手心里放……　　大学时，老听妈妈唸叨，说外婆天天躺在床上，跟舅舅要什么东西，可又听不明白要什么。直到我大学毕业那年，才听说是要个菩萨，还要许什么愿。舅舅一来难以找到菩萨，二来是说乡里迎送菩萨好像有什么风俗，难以办到，也就一直未能如外婆所愿。恰好快毕业时，我去了一趟峨嵋山，精心挑选了一个弥乐佛，说回来一定给外婆带去。却没想到大学毕业时，家都没回，就去了深圳。就在到深圳的第三天晚上，妈妈打来电话，说外婆走了……望着桌上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的弥乐佛，我泪如泉涌！　　去年春节，一家人来到外公外婆坟前。所谓的坟，因无人清理，早已杂草丛生，望着这堆土，那个拄着拐柱小脚蹒跚老人又浮现在我眼前，我使劲地擦了擦婆娑迷离的双眼，想看个清楚，却发现突兀在眼前的依然是杂草丛生的坟茔！草纸先在外公的坟前燃了起来，我拿起一贴，向外婆这边跑来，那纸燃得好快，一下子就灼着我手了，我忍着，硬是没丢。直到点燃了外婆坟前草纸，香蜡，这才觉得手好痛好痛，妻子抓过我手一看，不容置疑地命令我马上去了乡场上的的诊所。下午，整上右手背上还是象气球似地涨起了水泡。妈看了，说，你欠外婆的！我点点头，却无从说起！　　现在算来，她老人家已113岁了。　　

呵呵，外婆的澎湖湾，温馨的回忆啊。

醪糟好吃，外婆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