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 记忆不是知识,而是我们生命的历程。它永远带着我们急切的呼唤和不屈的挣扎,它带着汗热也带着泪咸。 我最初的记忆,是在外婆的身影下展开的。她斜斜地靠在床背上,暗淡的台灯在她的身后留下巨大的黑影。折磨了她几十年的胃痛总是随夜而来,总是给她苍白的脸额添上一层细细的汗。 我总是默默地守候着我的外婆,也守候夜的阴影和痛苦的呻吟。
0002 从我记事起,外婆早已病退回家。 常常有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叔叔阿姨来看望外婆,他们说着令人宽慰的话,闲聊着一些传闻和趣事……我总是好奇地听着,渐渐地竟记熟了一些特别好玩的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看得出来,他们都敬重我的外婆,一些不便向外人甚至自己亲人提起的心事也愿讲给我的外婆听。再后来,来看望外婆的人都说:“丁姨,都说幸亏你有了这个病,否则,不用伤你就已经把你给气死了。” 外姿成份不好,心又特别敏感,从来就不会说低声下气的话……在那个时代注定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劫难逃!
0003 外婆和她的父亲,一个被我称作祖祖的老人,关系十分冷淡。 祖祖已经满头白发,常常呆坐在塞满了旧式家具的小屋里。屋外的院落总是那样寂静,院落外的小巷总是很难遇到一个行人。小巷有个很怪的名字叫宽巷子,其实又窄又弯长长的围墙上半天找不到门。后来,我才知道,这里以前是旗人的居住区,提着鸟笼走在这样的深墙小巷里是一种身份。 我的祖祖并不是旗人,他是后来花了大钱才盘下那里的。 外婆和我一样,对那里的一切没有一丝好感。虽然她生在那里也长在那里,她总是说深墙大院里只会生长出一种东西,那就是贪婪……而贪婪几乎能衍生出所有的其它罪恶。 祖祖有过大起大落的人生,到了晚年唯一的乐趣就是为一些老相识切脉治病。每次我和外婆去,他总是很小心地和外婆拉着家常,并不时地关心着我的寒冷和学习。 我现在还能感到他彻心的落寞和痛悔……
0004 外婆的病是十二指肠胃溃疡,通过手术切除可以治愈。 奇怪的是无论大家怎么劝说,外婆死活不肯去做手术。不是经济问题,也不是出于对医疗技术方面的考虑……外婆宁肯抱病苦熬,仿佛一个母亲坚守着自己身患绝症的儿子! 在外婆不到四岁时,她的母亲就因为产褥热而不幸逝世。在母亲弥留之际,母亲要她把躺在摇篮里的弟弟抱过去……还没有满月的弟弟不住地啼哭,而母亲的目光却渐渐暗去。从那一刻起,外婆仿佛突然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母亲留下的就只有她和弟弟了。她看护着自己也看护着自己的弟弟,无论怎样她都不能再丢了! 病是我自己的病,我喜欢这样! 最后,外婆斩钉截铁地一句话,把众人的话头都打了回去!
0005 虽说我的祖祖是一个官宦子弟,但是晚清的 政治风云颠覆了他的整个家族。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除夕之夜,刚过十岁的祖祖牵着他的弟弟,沿街乞讨……街上尽是些差不多一样大小的孩子,他们跑着闹着玩着爆竹和皮球。 因为饿,出奇地冷,雪一层一层地压在房顶上,使人产生一种温暖的遐想。天地很大,无边无际。天地很小,只有一只攥紧的手。是外婆的母亲在风雪中发现了这对相依为命的兄弟,是外婆的母亲让自己父亲收留了他们。十年恍惚,从流落街头,到拜师为徒,再到入赘为婿,再到接管钱庄,我的祖祖从寄人篱下隐忍奋斗中站了起来,成了一个背靠军阀垄断一方的新生金融家。 无疑,外婆的母亲是深爱着我的祖祖的,她把所有的家产都交给了他,任由他全权处置。但是,我的祖祖却好象另有所爱,对拯救了自己一生的妻子,仅仅还算保留了一点尊重。 怎么会是这样呢?但毕竟就是这样! 男人对受制于人和受惠于人,都存在着本能的恐惧和反感。 于是,一个恃宠而娇的小妾,终于看到了自己峰回路转的前途。
0006 在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行将死亡的封建制度不断散发出强烈的腐臭。 在宽巷子深处的大院里,尖酸的语言和虚伪的笑脸夹杂着险恶的祸心。 我常常好奇地去设想当时的情形,想和外婆的童年在某个积满黄叶的院落中不期而遇。都知道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却不知道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在没有妈妈的情形下,其命运甚至还不如一个会卖乖的丫头。 沉重的大门很少打开,旁边的便门吱吱嘎嘎。太阳拖着太长太长的阴影,月亮躲在云层后面,眼里浸着泪光。伙房外边不时地有人进进出出,说说笑笑。临井的小石屋,总有沉沉的捣衣声。 这个石屋其实是惩戒下人的地方,自从于妈被关进去后,那里就再没有让其它人去过……荒草没膝,野蒿过头,直到于妈病逝在里面,被彻底废弃。 于妈从小就跟着外婆的母亲,她的遭遇无形中印证了那个传言:“有人在太太生孩子时做了手脚,有人化钱买走了太太的命。”今天,我无从查证这样的传言,但是我知道产褥热就是产后感染。如果,接生婆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授意和保证,造成一次人为的感染实在是太容易了。 在深宅大院里永远有一种诡谲的气息。
0007 好象被解放的邪恶得到了某种默许,开始纵情狂欢。 外婆和她的弟弟总是被人拈过拿错,总是手脚失措。 在外婆的印象中,整个童年几乎就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亲。中秋或者春节,他总是高高地和后妈并坐在一起,满脸严肃,令人绝望。他难道看不到我的外婆隆冬腊月还穿着裸着手臂的单衣?他难道看不到自己长子的脸上留有血痕? 后来,我的祖祖一直强调说他确实不知实情。因为,那时要在时局反复中站住脚,容不得有半点分心。刘文辉兵败成都后,他不仅失去了八成以上的业务,而且处处被人挤兑。于是,他开始 失眠。一天,他梦见了自己的前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右手抱着小一点的男孩,左手牵着女儿从自己门边走过……这里可是她们的家呀!她们还朝哪里走?!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好生过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 桃花开花,杏花落呀。想起亲娘,一阵风呀。 …… 终于,她们在哀怨的民间小调中,随风而去。
0008 那年的雨,多得出奇。 在外婆的记忆里,那场雨几乎从初春一直下到深秋,从新草清香的二月一直下到枯叶落地。 那是一九三六年的春节,外婆的幺爸从美国学成归来。 他西服笔挺,戴着一顶宽边帽,手里总是玩着一支雪茄。他大概听到了什么,他静静看着已经婷婷玉立的侄女,想起大嫂素来对他的照顾,两眼湿润……他手里拿着外婆娟秀的小楷,他很难相信竟无人安排我的外婆读书。这些年,他对家里关心不够…… 第二天,他一个人去了墓地,并把一个流亡的东北学生带回家里。 他说大嫂如母,他说今天他有责任让外婆读书学习,他说从今天起一切都重新开始。 对我的外婆来说,那的确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虽说,我的外婆没去学堂,但是以前家里的管家和帐房都还在,他们各尽所能地帮助着外婆,使得外婆不仅能打一手流利的算盘,而且还能做诗填词。
0009 那年外婆刚好十五岁,那年仅有的几天阳光单纯得有些晃眼。 那个神情沉重气质忧郁的家教,仅比外婆大五岁。他家世居沈阳,九一八以后全家搬到北平。由于他参加反日学潮而被校方开除,于是一家人只好再次南下来到成都……当时,一批一二九运动的骨干,先后来到成都,积极组织了民族解放先锋队。 在我的想象中,那个家教应该有着《牛虻》里亚瑟一般苍白而坚定的面容,有着司汤达笔下那个烧炭党人一般的热情和冷酷……他和他的战友们,因为献身于共同的事业而亲如一人,让没有亲情滋润而孤独成长起来的外婆如被雷击。 准确说,这是一场从来没有走出过少女心房的爱情,就象一只还没有破壳而出的小鸟……五十年后,当外婆向我提及他时,还有些情怯。当时,解放前已经翻译出来的《飘》刚刚获许重印,外婆和我整整谈了一个月的思嘉,其实她哪里是在谈思嘉,她完全是在谈她自己。 外婆对书中的魏希礼和白瑞德都做了很精彩的分析,仿佛书中的人物就曾经生活在她的周围……
0010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寂寥的雨巷…… 戴望舒诗中那个姑娘,默默彳亍在冷漠凄清的古巷,有着太息一般的眼光,像梦一般凄婉迷茫。 外婆的雨季,幸好那年有着如此充沛的雨…… 那些点点 滴滴的雨粒,钻进心房顽强地粘在爱焰上,就像一支带露的红山茶,又像一朵花瓣重叠的玫瑰临雨而立。每天下午,因为下雨,外婆总有理由举着油纸伞来到大院的侧门,去守候着他的到来,每次都会看到他发稍上的雨闪着来自天外的光…… 他们谈人生谈理想,他们谈民族谈民权谈民生。 五千的文明和近百年的屈辱交织在一起,腐败的历史与童稚的呼声带血的呐喊叠压在一起,肩上的责任和无限的憧憬融为一体。在外婆的晚年,整整蒙冤了三十八年的张露萍,终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一部反映其生平事迹的连续剧正在热播。外婆总是失神地看着,仿佛看见了日日夜夜萦绕在自己心中的记忆。 外婆和张露萍也和江竹筠同年,烈士担起的是历史,而我的外婆最终担起的却是带着凌辱的封建婚姻。只有我清楚,在外婆能够找幺爸逃婚的情况下,竟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安排,其实也是一种悲壮。 如果痛成了生命唯一的确认,那么就让痛苦伴随生命!
0011 我们可以从张爱玲的小说里,读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爱情。 那些没落的痛楚,那些浮世的悲哀,被挤压成畸形的痴爱怨情,既美艳又苍凉。长的是苦难,短的是人生,美丽的永远是关上房门以后的想象……你说,生命如一袭华美的袍,上面却爬满了虱子。我的外婆说,生命如一支高挑的蒿,在疾风中在挣扎中自有清芳…… 由于,从小跟着下人们,天资聪颖的外婆有手堪称一流的烹调手艺。外婆自己做的糕点配上带露的花新焙的茶,就放在我童年爬过的方桌上。当然,那时还没有我,至于以后究竟有没有我还在两可之间。每天,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都在下午两时之前三四分钟到。外婆不相信他能把时间的余地,永远控制在五分钟之内。真不幸,后来唯有一次例外,也是因为他生了病只好提前点来告假…… 那天,外婆的幺爸正好在家,就用自己的车把他送进了医院。 看得出来,他完全洞察到了外婆的心思,而且他也并不反对,否则他是没有必要这样做的。那可能是外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她一边挂念着他的病,一边看着书温习着功课,因为幺爸没有反对就意味着支持。
0012 我啜饮过生活的芬芳 也曾为了片刻的幸福几度迷茫 就象日出,使我不能自已 又象劫难,使我一无所有
再次请求,放纵的勇士们 太强的光,必须逐渐释放 如果注定美好的开始就是结束 一滴琼浆也能濡甜一生的时光
这首小诗,是我在外婆笔记本的扉页上发现的。 笔记本的里面习抄了一些古典诗词,从诗经的蒹葭苍苍,到纳兰性德的风一更雪一更…… 字是用毛笔写的,一行行中规中矩的蝇头小楷,使我 联想起昔日的音容。 正是这一首短诗,使我对外婆的一生有了全新的理解。
0013 外婆、外婆的信以及有关外婆的记忆,伴随着我共步人生。 在我的外婆身上几乎没有女性的柔情,其实她对我十分苛求和严厉。一直到了而立之年,我才切切地感受到了外婆内心深处的爱。我的父母以及我的舅舅姨娘们,都说我可以算是外婆的幺儿……其实,真实的情况是还不仅仅如此! 外婆一生中给我写了不少的信,一个潜心研究字迹的朋友看过这些信,因为他是省局里的一个刑侦高手,他能从一个人的字迹中读出其活生生的内心世界。当他把几封外婆写给我的信,仔细地看了几遍然后默默地还给我:“你的外公不仅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天资极高。都说世事洞明皆学问,其实要做到世事洞明谈何容易,你的外公却做到了这一点。你看……” 我历来就佩服他的分析能力,不仅丝丝入扣而且引人入胜。 等他说完自己的话,我突然亮出了自己的绝杀,我内心盘算过,其实这样并不损他。“我说,我的福尔摩斯,你的所有分析都很精彩,只是存在着一个很小的失误,给我写信的人并不是我的外公,而是我的外婆!” “不可能!绝不可能!” 没有出现预想的场面:他红着脸,我骄傲地宽慰着我的这个可爱的朋友。现在是他逼着我提供过硬的物证,好在我的外婆曾在她给我的一张小照上题了字,足可以用来解脱我的困境……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失手,而我要的就是他的这次失手! “朋友,你说只相信逻辑,现在,打败你的不是逻辑而是奇迹!” 是啊!那场从没走出过内心的爱,就象一枚流星留下多少奇迹!
0014 外婆和自己的病厮守了大半辈子,也完全掌握了这病的脾气。 我发现外婆的病和天气变化有关,如果外婆能从床上支起病体,那些久违的阳光一定已经悄悄前来。回忆中的童年,全是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而所有的不幸,不过是阳光后面的阴影。 把过年时磨好的米粉,端到阳光底下。 再把炒好的花生核桃,放到碓窝里杵烂。再把干透了的米粉和炒面,加上白糖摊在桌面上用擀面棒碾细。再和上少量的油,有点鸡油更好……然后,用木模将他们打成豆糕。加了黄豆粉的就叫黄豆糕,如果加的是绿豆粉就叫绿豆糕。 我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永远飘着那股甜美的醇香。 阳光过去以后,阴森的病魔立即就会蜂涌而来,外婆总是要我为她轻轻地擂着背……我在心里面从一数到一百,然后再从一数到一百。 不满七岁,我就知道,从一加到一百等于五千零五十,我喜欢以五为中心的九宫数阵,也喜欢以五十为中心的这种对称……机械的节奏十分容易使人疲劳,我换着心思去想各个数的含义,一应该代表原则,二应该代表家庭,三应该就是子女,而四就是完满。从一加到四等于十,怎么会这么巧呢? 我不知道当我沉浸在数字中时,我的外婆却沉浸在了自己的爱情中。 外婆的那场病,仿佛就是外婆爱情的七年之痒,于是外婆就索性和它相伴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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