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未了

情未了

冬至后，花易谢，我在成都市磨盘山和资阳市狗尾巴山连赴殡仪，都在北郊，城市上风口，资阳凌云阁挽联：“漫漫人生路已尽，悠悠人间情未了。”平仄不协，人字重出，这是硬伤，我给修改为：漫漫人生路已尽，悠悠事理情犹深。

平声对仄声，避开重复的字眼，追求声韵铿锵，音调和美。死者的人生道路走完了，留下的世事情理还很深，是活人对他的纪念。先有杜诗齐鲁青未了，后有俗语人鬼情未了，被殡葬所套用一番，真是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不了了之啦，这就是遇到红灯绕道走反动口号的思想基础，流毒还没肃清。

二十三日，李阿姨七十八岁病故；昨天上午，我在都江堰市参加长征历史文化研究会年度大会，发言并被表彰为红色致敬人物，下午回到资阳，晚上听说川剧迷汪澄清病逝，八十三岁。都是多年交道，阿姨是岳父母同事，先生是内弟岳父，姓汪名澄清字志伟，号雪野樵。汪澄清对川剧资阳河艺术流派素有心得，先在资中县当邮递员，喜欢结交文化界前辈，爱收藏。一九八五年去资阳县小北街拜访，他给我提供很多清代民国县人诗文集和其他图文资料，有民国洪灾照片、资阳民国四大名医处方笺集萃，还有些地方名流书画作品。一次去找汪老师，家人问：“找哪个汪老师？”才知道他培育五朵金花，已嫁三个，一九七八年认识的张四哥就是他二女婿，外孙多半漂亮，第四女是城关东幼教师，正当妙龄，尚在闺阁，后为镇党委副书记、副局长。仓猝对视，一瞥羞红了脸，连“找老汪老师”几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他明白来意，把我迎进书房，坐在杂乱无章的字画堆、书丛里，谈古论今，都滔滔不绝。谊属姻娅，交往寡淡，他们留我过午一次，菜几乎没啥油盐，我当忆苦饭来吃。没有他长期涓滴细流滋润，《资阳县志》文化部类怕要减色。他废报纸练习书法，第一次清水书写，晾干再次淡墨练习，懒干第三次毛笔小字，第四次大字，第五次特大字，才肯善罢甘休。平日无事爱阅读，最喜欢悬壶济世，免费给平民百姓义诊，几十年乐此不疲，康复患者念念不忘。

我经常到岳家看小孩，结识了水工局李阿姨，医生退休，人较富态，出自书香门第，具有大家气质。我们迁居成都，她夫妇和岳父母经常你来我往，到来除了麻将游戏，就找我要书看，喜欢读我写的书，算是热心读者。去年听说她患病，内心一沉，直到岳父八十一岁寿筵上突然听说她谢世，心情抑郁。

和父辈淡淡相交，没遗忘，没黏糊，不太亲，不太冷，悠悠缓缓二三十年，飘飘洒洒花开花落，有新知，有旧雨，乍暖还寒人情不改变，时晴时雨物性没两样。殡仪馆错别字、火葬场联语差、墓园多数无字，间或有几个字，不是字丑就是病句，联语欠工。现在考古，文化遗存多；未来考古，依次数落到共国，尸体没几具，都是骨灰，如何研究人类遗体这一环，陪葬品几乎虚无，哪里看出本朝器物，内无墓志，外无美文。韩愈爱写碑铭，人称谀墓文，共人讲究吃喝玩乐，几人对着死者颂扬几声？与死有关的文化，流失得太彻底，太迅速。当真情未了，我看未必。情犹深，深者自深，浅者自浅，纯全看各人遭遇如何了，而遭遇和贡献有时未必成正比，慢慢瞧，岁岁熬，是你殊誉哪里逃。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雁城马东路大街访渊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