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断来时路：痛悼家慈

一：母亲不告而别
　　妈，您在我还差七天就三十九岁（大哥五十六岁，大哥与我同月同天生）时不告而别，当我们过生日时又是您故去的头七，儿的生日即母亲的灾难，而您永远离开我七天了，这种双重的锥心之痛，万千言语，何可言说？！当晚在堂屋烧头七纸钱和生日“母难寄钱”的一屋人包括大爷（姑姑），由于停电照蜡烛，几乎都没看到我丢纸钱入火堆时在默默落泪。母亲，您知我是刚毅无比而又很重情的人，您对我的评价是“像个男人”，小时被打破头（以至我现在常剃光头时被剃头匠视为超级难题）、一颗牙齿被打掉，上大学时到外校打架，手被砍一刀，干这些“杀人三千，自损八百”的恶事──大学时就有老师都称我“土匪”──我都不曾痛哭过。但上天似乎注定要让我在今年把一生的泪水都哭干。年初，内人与她的好友去昭觉寺抽签算命，说我今年有血光之灾，要披麻戴孝，但内人只是在母亲走后才告诉我。她怕我无法安心做事，损害我的身体。今年3月1日，您和二哥给我来电话说自己不舒服，想到重庆检查一下。当时教书的二哥和我都很忙，而且您一般有点小病都很在意地告诉我们，虽然我们也绝不忽视，但也有点见惯不惊了。再者，您是很开通的母亲，自从二哥工作以后，您说自己劳动够了，该享福了。说句实话，有这样安心让我们进孝的母亲是我们的福份，没有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与悲痛。我们劝您就在酉阳县医院检查，这回您一直不同意，因为您一直对小医院不信任。但您看我们两弟兄有坚持之意，还是同意3月2日到酉阳县医院，只在做了一个B超检查，查出没有任何毛病后，您就无论如何要到重庆看病。二哥与我商议后，二哥立即带您到重庆，另一方面命二哥大儿子舒文星夜从成都赶到重庆去朝天门车站接您们，多亏我的好兄长阿多美满地安排了一切，派出他手下小李兄弟忙前忙后，顺利地住进了重庆最好的医院之一重庆大坪三医院。3月4日医院决定做纤支镜检查，医生怕母亲受不了痛苦，就随便报了一个检查项目，要是您直接说是做纤支镜检查，我母亲绝对死活不做。七年前的二月份母亲住成都第二人民医院医肺炎时也做过纤支镜，做完了母亲很痛苦，但很快恢复了活力。当时做完后，医生就给我单子写上“CA？”两个字母，我虽非学医出身，但由于杂书看得多，知道这是癌症的缩写。我的高中同学、好兄弟李念医生当即问搞纤支镜化验的医生能否确定？该医生说要拿这片子到川医看看，我不能确定。李念即联系他川医的同学，让我前去看看，该医生说过三天后您来看结果。这几天，我度日如年，大有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的况味。我这人有个毛病，有很重大的事情总是想一个人扛着，从不给家中任何人说，免得他们担心，当家中来电话询问妈好否，我就说一切都好，万勿担心。后来几个侄儿女到成都来求生，由于年轻，情绪及工作上总是有起伏，三天两头有事找我，我也一直瞒过家中，以至二嫂半是感谢半是埋怨地说我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过三天后该医生确定这肺上的黑块是陈积性结核，我欢喜若狂，彼时的心情只有用小学大师黄侃先生喜爱的李杜集句联来形容：欲上青天揽明月，应须美酒送生涯。现在想来，难道母亲的病七年前就被误诊了？我的老天啊。哪知这回做纤支镜提取活检物时却不顺利，母亲疼痛得大出血，医院马上下病危通知。急得二哥和侄子给我哭着打电话，要我火速赶往重庆。我劝他们说，您们要稳住，母亲会等我的。我立即登车往重庆方向奔去，只恨车跑得太慢，在这种需要赶时间的当口就更加痛恨成渝高速修建当中那些狗日的腐败份子。行车过程中，几乎每隔半小时我就会接到二哥的电话，说“情况危急，弟啊，赶快啊，否则看不到妈了！”说完二哥就泣不成声。我就只有将到内江说成到了隆昌，总是提前说一站，免得他们着急。待我终于赶到陈家坪车站时，电话里说妈病情趋于稳定了，血止住了，一直在给她输血输氧。当我赶到医院时，许多医生及护士正在母亲病床前，当二哥说“妈，飞到了”时，我看到她两滴混浊的泪珠滚落而下，我紧闭双嘴，喉咙哽咽。妈赶忙与我说，好吓人，为了擦血迹就用六大卷纸。他们不告诉我，纤支镜那年我在成都没做过吗？还不是没查出啥子？我劝妈别说话，我看了给母亲治病的主治医生的名字，赓即找他询问情况，闲谈中得知他认识我很多高中同学，越说越投机，他开玩笑说，这两天请您吃饭。我说，哪能让您请啊，我来。然后他说您母亲的病不容乐观，但得等纤支镜检查效果出来再说。因为4号是星期五，检查要迟至下周星期一、二才能出来。母亲是个急性子人，便不耐烦。我说，得按医院的规矩来。3月8日医院拿出结果，还是不能确定，只是在“右侧中央型肺癌”处打了个问号，让我们再拿着纤支镜的检查结果去做CT，哪知CT检查结果完全不支持纤支镜，明确诊断为陈积性肺结核。这使医生很作难，最终的结论只有下三条：支气管扩张、陈积性结核、右侧中央型肺癌？。医院按支气管扩张和肺癌综合起来，积极治疗，虽有反复，但好转较快。因为母亲造血功能差，医生主张输新鲜机采血小板，输液时护士出于好心多说了句，老太太您要小心点，这东西1500元一袋，别碰翻了。我母亲在输了这第6袋后就死活不愿输了。而且说，儿啊，费您钱真是太多。我赶忙说，妈，怎能这样说，您不是常说“父母身上好安（即用的意思）钱，儿女身上好安钱”吗？何况内人给我的卡上的钱远远可以支付。因为从2002年3月底回家前，这十多年来，母亲跟着我住在成都，吃、穿、住、医疗当然我一个人包了，我不愿意与同样孝心不比我差的哥哥们分担，也不是哥哥们一点钱也没有，而且他们的经济条件要比我差。大哥大嫂在农村，妈在成都生活这十年来，我把他们弄到成都打工，托朋友干些轻省活路，也挣了些钱。当妈生病时，大哥就主动说我出点，又不是您一个人的妈。我说，大哥我知道您的孝心，但您挣这点辛苦钱，哪个忍心花呀。您要是真是知道疼妈的话，就应该知道当妈的想法的，现在三弟兄中妈最担心的是您了，就像我小时她当最担心的是我还没长大，她就故去一样。二哥虽在教书，二嫂也在农村，刚把我从中学到大学毕业，他就把老屋基的旧房翻修成水泥房，修完房子，他两个儿子开始读书了，费钱越来越多，且有旧债在身，怎能让他出钱？我们三弟兄个性容有差别，二哥与我的脾气比较火爆刚烈，大哥则处事温和、内向，显然这是出头哥子先遭难对他性格的改变，但三个人对母亲的孝心实在难分伯仲，这些都要从以后我写贫寒的家史、母亲怎样艰难撑持家庭、让三子当的二子跃出农门时，大家才能理解。且说3月4日中午，阿多兄和另外一位兄弟杨华听我打电话说，我妈病危，希望他们赶快去看看。他们赓即赶去，等母亲病情稳定后才回去做自己的事。不特如此，阿多兄第二天带我到他开的茶楼里小坐，并特地请来一位台湾的算命大师蔡先生给我看看，说实话我这人也许是中无神论的毒太深，自己也觉得此种情形殊为可笑。但一来不愿枉费兄长的一片好心，二来真想知道母亲的生命是否有救。我把母亲的年庚生月时辰报上后，蔡先生说他因为正在闭关，不便明说，但我还是从他话里听出不好的兆头。阿多兄长也劝我，要想开些，因为他前几年也曾经过丧父之痛，加之他身体的毛病──为了治病，天下能吃的许多古怪的东西他都吃过──几乎让他产生死的念头，但也挺过来了，开创了一片自己的事业。但我还是心存侥幸，2002年3月31日，母亲耽心自己年迈客死他乡，且舍侄们有几个在成都均要我照拂，因此母亲与内人关系的不好已经越来越公开化，所以她提出回老家休养，并且我让大哥大嫂陪她回老家，以便多有人照应，至于他们的损失，我会考虑在以后加以补尝，然后《星星诗刊》执行主编梁平兄长专门找了李海洲等兄弟在重庆联系了专车，将母亲和哥嫂一路送回酉阳。母亲回家后，兄嫂们对她照顾也不错，心情愉快，我每月给她寄五百元钱，一直也就是有些小感冒之类，并无大碍。去年，我回老家给她祝八十岁大寿，除了有点瘦外，母亲一如既往的健朗，我想老人家应该能越过九十大关。
http://www.phoer.net - U6 S+ g/ u7 ]. C" `# [: x/ [　　3月15日，在医院住院十一天后，医生的要求是减少母亲的痛苦，因为她高龄八十有余，既不能化疗也不能开刀作手术了，并说她想吃什么就让她吃什么。我想这倒不必，因为我想这世界上作为我们普通老百姓而言，能吃到的东西，而她又想吃的，我基本都为母亲弄来吃过了。我跟医生说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医生说在医院也是拖天天，而且您母亲也想回老家休养，何不趁她现在身体尚可回去，顺从她的意思到家乡治疗？！反正各种药我们都可以开好，要输液的药也可开些回去。母亲自觉稍好了些也想及早出院，我和二哥商量后，觉得母亲怕死在外地，加之她土葬的意愿最为坚决──且在一九九四年她刚七十岁时，我花了六千块钱，二哥及大哥出劳力，接待石匠师傅，早就把生基（生圹）给打好了──加之我们两人都实在忙，也就同意了。第二天即到在重庆的亲戚家住了一晚，接着于次日办了出院手续，待我将二哥和母亲送走，当晚即返家处理手中许多烦杂的琐事，我想待这几月写完一个本子后，即赶回老家探视她老人家，想不到从此成为永别，让我此生留下不可饶恕的遗憾。母亲回家的当天，我哽咽着打电话给二嫂说，您们和大哥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妈呀，我此生都会报答您们，以前兄弟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您们证明这点。二嫂在电话那头赶忙说，弟，莫哭，我们晓得，你放心，一定尽我们的全力，你应该相信我们呀。母亲听说我打了这个电话过去，赶忙给我打电话过来说，幺，你放心，我自己觉得好多了，只是偶尔还发热，莫得事（没事），我还能吃肥肉，你少分心，少喝酒，多写东西。我应答完母亲的话后，忍不住躲在楼上的厕所里失声痛哭。其后我们每天联络，家与我这的往来几成热线，因为母亲的病情时有起伏。到最后几天，以至于情绪和脾气坏到见医生就骂，连她的儿子媳妇都骂，二哥还打电话来向我抱怨说，妈怎么这样？我给二哥说，妈是病人，有病痛的人就是这样的。这几天我都劝她上酉阳县治疗，母亲坚决不同意，我请很多人给她做工作，她就是不愿意去，就连我的小学同学、经常诊治她、以好脾气著称的吴西月医生劝她也不管用。而且更为令我震惊的是，吴医生说我也没办法医治了。我当时根本不信，后来回老家安葬母亲时，我问他，为什么那时您就说您无法医治的话？他说，脾绝三日而亡，肺绝七日而亡，所以我这样说。我说，您怎不早告诉我呀，也让我早赶回来呀，您怎么不早告诉我！他以自己他们吴家世代祖传的招牌笑容说，我怕你着急。最后我只好出面让成都我母亲的“家庭医生”李念兄弟给母亲挂个电话，让母亲到酉阳看病，且给她说酉阳医院那些医生都与他曾是同事，且两个管事的副院长都是他同学。这样才勉强将母亲送到县医院，我赓即请二哥的内弟庆丰去联系医院，并给他银行卡上打钱，待二嫂送母亲到医院后即可住院。谢天谢地，一切顺利，院方也高度重视，拿出最好的药，给出最好的医生，当晚庆丰打来电话说母亲感到好了些。第二天，我上午去了一趟自己供职杂志社，刚回到家中，正打电脑上接收邮件，便接到二嫂带着哭腔的电话告诉我“弟，我的妈她已经去了”。我哪里肯信，叫她请医生急救，她说，医生说已经没用了。我赶忙给庆丰电话叫他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几分钟后庆丰来电证明是事实。我脑袋嗡的一下大了，一片空白，人好像已经失忆。过了几分钟，我让内人赶紧去银行取钱，并将女儿接回来，给老师请假。同时我给每个侄子打电话通知他们，四点半在五桂桥汽车总站赶车。孤贫的黄仲则先生算我最喜欢的清代诗人，难道正是因为喜欢，就要用您的诗句来应验我母亲孤苦的结束吗？我尊敬的两当轩主人前辈？因为二嫂觉得母亲晚上有些呻吟，就抱着她，抱着她没呻吟了，二嫂想可能是母亲想休息一会儿，待几分钟后，二嫂看母亲的眼睛和嘴唇紧闭，喊她也不答应，慌忙找医生来看时，说母亲已去世了。按理讲,母亲故去时并无多少痛苦,在二嫂怀中安详睡去，但她一生疼爱的三个儿子、她引以为骄傲的骨肉，竟由于种种原因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送终，真是“此时有子不如无”啊！悠悠苍天，我悲何极。

二：漫漫奔丧路
　　我老家属于渝、黔、湘、鄂三省一市的交界地带，地僻天远，交通不便，贫穷落后，以前有“养儿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之说。想一九八三年我考上大学时，从老家到成都近千公里的路程，竟走了三天两夜，是何等的艰辛。幸好老家于一九九七年从四川划分出去，作为重庆的辖地，老家比在四川管辖时多得到不少实惠，虽然更多的实惠贡献给了官员同志们。而这实惠之一便是通过“三改二”的方式，即将三级公路改成二级公路，实现重庆辖区内的任何地方都可在八小时内到达。即便是如此，当我们从成都到重庆时，重庆到酉阳最后的客车绝对没有了。怎么办？归心似箭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按当地的土葬风俗，得择吉日良辰而葬，才能光前裕后。虽然对这些东西半信半疑，但传统的力量总是强大的，何况是为母亲下葬这等于我来讲真正的大事，岂有不遵守之理？真是无巧不成书，二哥下午刚用灵车把母亲护送回家，家人请来的风水先生已然赶到。将家人年庚生辰一报上，风水先生即写下“安葬福课”（这张单子我已带回成都），用列出“合家生庚”与“天地尅冲忌”，得出最好安葬日子“甲申年吉历三月初五壬申期，宜庆时吉（约晚9—11点）”，并特意说这个晚上9—11点是指葬事完毕。并说“依期办事主：人发财兴，富贵上上吉”。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在第二天早上就要赶到家中才行，因为葬礼得有一套很烦琐的程序要走，而且我不少亲朋友好友也赶至家中，需要我去接待。更凑巧的事还在后面，两周前成都市图书馆副馆长肖平兄早就约请我到成都市图书馆为听众做一个关于“明末清初蜀难及湖广填四川与近现代四川文化关系”的讲座，刚好就在母亲去世后不到一个小时里开讲。肖平兄早提醒我说，不能甩死耗子哈（意思是不能到时不去讲）。因为此前就有人临时“放排子”（临时有事不来，当然别人不是故意的），我还去顶过场，故有此说。这个专注成都地域文化的讲座规模虽不大，开展得也不久，更不爱炒作，但在成都知识界慢慢形成了某种气候，吸引了像流沙河、袁庭栋等专家、学者欣然前往演讲，听众日多。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前去演讲，不能让听众白等，讲得好不好是学实问还要加上心情的控制问题，去与不去就是个诚信与否的态度问题了。正当我请两拨重庆的朋友给我联系八座以上的车的当儿──要求是车况要好，司机要有跑夜路的经验──接我去演讲的汽车已开我楼下，当天极热，风快之中，我着身短衣短裤就出了屋，这倒不算什么，我夏天这样着装时多，麻烦出在穿着拖鞋，这对听众多少有点不敬了。情急之中擂门，才想起内人已上银行，忙打她的手机，她的手机多半不带，果然在屋里响。摸裤包，哪里有钥匙的踪影？甚至连一分钱也未带，只好奔向汽车找司机去买双鞋来穿。好在司机已经很熟了，并不觉得尴尬，他甚至开玩笑说就这样上去讲更好。一番折腾，买到鞋后，赓即到成都市图书馆开讲。讲课之先，我给听众说了母亲近一个小时前去世的消息，今天只能讲一个小时，也不回答问题，希望大家谅解，下面便是一片肃穆。待我将此次演讲的大致骨架讲完后，也不管讲座的技巧，和某种意义上的造势了，结束后与内人、女儿直奔五桂桥与侄子们汇合。四点半到达五桂桥，购票即上车，但到开车时已是四点五十分。更令人焦急的是，那两边联系的车都还没落实。朋友们都想给我们找便车，替我们省钱，但看来有一定难度，但我们必须赶回，别无选择，立马让朋友们说请给我们联系租车行。朋友们分头联系了很多家，有的干脆回答，给再多的钱都不去，那边的路实在太难走，而且夜晚也不安全；另外的则价高到了离谱的程度，四百七十公里的路程要价四千元。最后还是阿多兄手下的小马兄弟替我们联系了一家，八座的金杯客车，车况很好，包括往返过路费、汽油费在内2000元。虽然也不算便宜，但也只能接受了。九点半到了重庆菜园坝汽车站后，见过开车的关师傅及与他一起跟车的冉女士。关师傅的技术好，惟一缺陷是对路不熟（这也难怪，这几年到处都在修建），出了渝长高速路，进得涪陵城，在一立交桥处和沿江公路上均迷了路，好在“迷途知返”较快。稍后一路顺利，进得彭水时已是深夜两点，风雨大作，车行缓慢，等到黔江城时已是凌晨三点半了。十几年的老哥们杨见兄弟此时正倚着摩托车，站在黔州桥上清冷的细雨中等着我们，一是送份礼钱表达对我母亲的哀悼，二来是安慰我们一行奔丧的人，三来黔江城连我们也不熟悉，待他带我们到新修的正阳隧道的时候，汽车才再也不会走岔路而直达酉阳了。关师傅由于第一次开达酉阳，路况不熟，甚是疲劳，尽管家中询问到了哪里的电话通宵不断，当关师傅提出来想休息半小时，五点钟大涵到黑水的垭口（已属故乡酉阳境内）时全车人都已疲乏，因此决定歇一歇，虽然一心想尽快赶到，但大家的安全无疑比什么都重要。睡了半小时后，疲乏顿减，叫醒关师傅，继续前行，六点半终于到达我熟悉的酉阳县城。结了关师傅的帐，在协议之外，我的朋友已安排他们在一家宾馆可以睡到下午再往重庆赶，可管一餐饭，不用他们付帐，他们客气拒绝了。此时早有兄弟、同学准备了几辆越野车（因到我家有一条十八公里的乡间小公路，极为难走，底盘矮的车根本就无法通行）等候我们，简单地吃过早饭，与我在酉阳工作的不少亲戚朋友同学一起向家乡开进。县城到家乡还有六十公里的路程，去年也同样是越野车送回家中为母八十寿，今坐上此车怎觉得半天不能到达──其实看看物理时间也就一个小时多一点──风光依旧，物是人非，世界上最亲的人走了，真是令人倍感伤怀。待车停到家门口时，看到满院坝的邻里乡亲，都是来帮忙操办丧事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迎出来，大哥抱着我的女儿小苒就差点哭了起来，问她还记得大伯伯不？我女儿看着更加黑瘦的大伯伯，说记得，大伯伯。接着是从未看过到女儿的二伯伯，用他满脸胡碴挨着女儿的脸蛋。大伯娘二伯娘都来抱抱她要看个够，村里的与她大小差不多的伙伴，都争着过来看她。我们家这两代似乎有一个传统，男丁兴旺，女儿太少，父亲一辈就大爷（姑姑）一个；我们这辈干脆只有五弟兄（三年人祸造成的大饥饿饿死了三哥、四哥），没有姐妹；而下辈只有大哥家一个女儿，来成都打工后已嫁到简阳，这次因为没办法联系上她，连奶奶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这是最令人遗憾的。

三：出殡记略
http://www.phoer.net " S- Z' H4 a2 t' i　　大家移步进院坝，便看到那口漆得发亮的杉木棺材停厝在正对堂屋口的街沿下,僻处院坝的一隅。按我们的风俗本不应如此，应停厝于堂屋正中祖先神龛香位之下，这是因为母亲逝于县医院，而没有逝于家中之故，不宜进屋，得靠我们稍候请的土老师（先生，一般称为道士）来招亡魂。构成这棺材的上等杉木系十数年前二哥在山元村小教书时，认的一位姐姐姐夫处所得，打好后置放在姐姐姐夫处，每年用两斤上等黑漆漆一次，年年如此，如是十年矣。我告诉女儿，奶奶在那里面，她便要揭开棺材盖去看。我告诉她，现在不能看，只有下葬入墓清棺才能看。她问为什么，我便告诉她，主要是把奶奶的灵魂跑出来，不好收回来。女儿摇摇头，说不懂。她又看见搁着棺材两条凳子下点着一盏油灯，大白天的，点盏灯做啥子哦，爸爸。我说那叫地府灯，因为奶奶到阴间去了，地府很黑，我们怕奶奶看不见，所以给她点一盏灯给她照明。这时院坝外的公路上响起了又一场鞭炮声，是又一群祭吊的朋友到了，我便出去迎接寒暄。对于丧葬，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无非是送终、报丧、入棺、祭奠、送葬、下葬诸步骤。
　　我们三弟兄没能给母亲送终，我甚至连报丧及入棺程序都没能参与，就只能参加余下的三项了。丧葬程序如无特殊情况，一般说来是得遵守的，这就像实用文体的文章总有些程序化的影子，当然遇着特殊情况不得已，固有程序并不是铁板一块，也可稍作置换。因为时间紧迫，这回便是得按风水先生的旨意，先将母亲安葬后，然后再返过来将老人家超度到极乐上界，享受阴间幸福。但我的文章却循着固有的丧葬套路，还是先说祭奠。祭奠的程序中项目最为烦多，比如招亡魂、超度、破狱等，最后便是烧灵。因为母亲生前曾给二哥提及要烧灵──给每位因诸种因素不曾烧过灵的先人都烧一座，这样算下来就有五座灵要烧。一九四九年被车耳平的土匪打死的外婆、三年人祸中饿死的祖父祖母、死去的父亲，最后便是母亲本人。所谓灵，就是仿阳间房地产公司造成的几层楼房而已，而灵架全用竹子搭起，再用花花绿绿纸糊而成，门房有非常程式化的对联，大抵也是要让逝者到阴间后，有个温暖的庇护之所，不至于流落野外，成为没有房屋居住的孤魂野鬼。在母亲灵柩从酉阳尚未到达家以前，家中早派人去彭家寨请了于今我们当地很有名的先生彭茂干老先生，但他当时在另一个地方给别人超度，不能应承到我们家来。我们派去的人只好到斯茅坡请一位中年的杨先生来，这位杨先生显得厚朴，不善言辞，到了我们家后，才知道不只是发丧那么简单，还要烧灵，这下他傻了，一下没了主意，因为他不会烧灵前超度的念经程序。安生重死，兹事体大，当先生者不能胡来。于是他在出丧当日后，返彭家寨亲自求彭茂干先生前来，果然第二天一同来了三位，总共四位。因为这四位本来不是一个OK组合，而是一个临时搭配的班子，“两个人以上都有政治”的事不免很快就发生了。这彭先生很有意思，好酒，但量不大，每顿必喝酒，不吃饭，但每晚都能通宵达旦地念经，以至于像我等素称夜猫子者也无法耗过他。他们前来为母亲做法事，我可谓诚惶诚恐，不停递烟倒茶，和想赚别人钱财的谄媚店小儿一般无二，这在我近四十年的人生中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现在想起我这小丑形象，自己都不觉哑然失笑。一言以蔽之，我觉得老先生的神秘始于他熬夜的本领，喝酒不吃饭的功夫，至于所念的经因为不懂，当然有股子天然的神秘。不过神秘到像人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有好玩的意味了。起因是其中的两位杨姓先生，尤其是那位独来发丧的杨先生，经常无法将经念成句逗，，使得那似洞经乐般的超度音乐经常停停顿顿，彭先生便指着手抄经本的字，斜眼和喝斥：“这个都不会念，还敢来混”，吓得那二位一愣一愣的，让我们这些每场必跟着他们念经形式下跪的戴孝者都觉不忍。其实这彭老先生就是认真了点，人心肠真是很好。做完法事，我们按市价每人多给近两倍的钱，他硬是如数退回，固执得比他念经时还厉害。第一场便是招引五位故去者的亡魂，引魂幡上面写着五位故去者名字，我凭当时的记忆下来，好像是：南无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招引亡魂南无幽冥教主本尊地藏王菩萨招引亡魂南无随身救主灵岗观世音菩萨招引亡魂南无上途路上引魂引路王菩萨招引亡魂南无五方界菩萨招引亡魂其余诸场无非是祈福、驱邪等，他们的唱词在我看来总是含混不清，当然他们可能是清楚，只不过我们这凡人无法领会而已。其中记得有一场要孝子喝先生做的“血水”，以示不忘怀念母亲十月怀胎的痛苦，先生要“孝子喝血报娘恩”，我们端起碗把那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血水”一饮而尽。另一场便是屋前田中一块沙地搞的“破狱”──冲破地狱，以使亡人到达极乐上界，免除那些地狱里面吓人的痛苦。彭老先生东、南、西、北、中诸方将狱门“打开”，“破”了以后，竟然把自己搞晕头了，搞忘了往我们家走的方向，惹得围观者一阵哄笑，他倒也不恼，一贯严肃的脸竟也露出了一丝笑容。后来烧灵时我实在困乏不已，去屋里倒头便睡了。发丧的时间越来越近，客人聚集越来越多，我不少朋友、同学从四面八方赶来，各种鞭炮声此起彼伏。一趟一趟与朋友吃丧席、喝酒，这时最重要的客人，母亲的娘家人舅舅们要到了，因为我们有把老母舅当娘的传统。我和王师傅赶忙开车到离家还八里地的董河迎接，接着便是跪在母亲棺材前，以向舅舅们表达丧母之痛，并歉意地表示，没有尽到孝道。当然我们才跪下去就被舅舅们请起来了，因为我们的孝道比舅舅们还做得好，令他们毫无挑剔之处。据说，有的丧葬场合，舅舅故意不喊跪丧者起来，跪晕死过去的都有，这样的倒霉蛋多半是平日对母亲没有孝心的人。此时发丧的先生正在烧纸，点火把，娘家亲人在前面拿火的小舅早已奔出去，他必须绕山绕水、穿来复去地将火把在棺材没抬到墓地前，拿到墓地旁并赓即离去。在我们的风俗中，拿火的人是引导亡魂到达自己的墓地的人，他必须复杂地绕路，不能抄近路，而且必须迅捷，否则容易被亡魂附上，对拿火的生者不利。出丧的时刻到来了，先生拿着火把走在前面，我举着引魂幡跟在后面，接着是二哥端着灵牌，大哥跟在后面，后面便是一群抬棺者，最后便是各地亲朋友好友、邻里乡亲兼看热闹者。母亲墓地离我们家也就五百米的距离，因此要不多久就到了，抬棺者亦不费力，很快就到墓地，至亲好友立在墓穴两边，等待棺材入墓。入墓前要清棺，家人得以看到母亲最后一面。当棺材一到，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双腿跪在墓前的泥地里，想起母亲孤苦的一生，为我们一家操尽了最后一点心力，便爬在棺材上嚎啕大哭，哭数起母亲一生的苦处来，以及对我们兄弟的倾力教导，任由别人怎样安慰、劝阻，都无法稍停。待棺材盖打开时，二哥去整理母亲的衣服，我看到母亲往日的脸庞，安详的面容，想到此生没能给妈送终，以后再也见不到妈了，我更是撕心裂肺，不可遏止。“妈呀，我对您那么好，您为什么不等一等我呀，您这样走了，让儿子一辈子怎么安心生活呀！”最后要安埋时，我代表我们三弟兄讲话，一边哭一边列举母亲养育我们的辛劳，感谢诸位来参加我母亲的葬礼，最后我说，“妈，虽然您没有遗言，但我知道您心里面最放心不下的大哥，妈，我在您坟前发誓，我们一定兄弟和睦，一定会对大哥好，我会努力接济他，有我干的吃，他绝不会吃稀的，妈您就放心走吧”，直至最后哭得休克过去，失去了记忆，我被他们怎么弄回家中的都不知道。据二哥后来讲，整个在场的数百人无不动容落泪，哭声、饮泣一片，为他所看见的丧葬中之未有。

四：世界上永远最哀伤的春天
http://www.phoer.net % A9 C9 L  J: {) t　　母亲，您是我佩服的女性，若没有您超人的能力，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屈辱，在携我们逃荒三年、死里逃生返回，生产队队长已经拒绝我们回来后，孤儿寡母，怎么能活出来？母亲，您虽然只是一位农村妇女，但能说会道，伶牙利齿，在我们那地方可谓妇孺皆知，您身上的传奇故事，至今让许多人津津乐道。您的智慧尤其是您的记忆力，是我此生截至目前为止，见到的两位记忆力令我佩服的人，另一位则是流沙河先生。而且，自小您教我背《增广贤文》、《三字经》等，教我唱扯谎歌、盘歌、哭嫁歌，猜字谜、灯谜等，劳动一天后还与我一起背课文，似乎不知疲倦，直到您快八十岁了，还能与我一起背小时的课文，我背上句，您背下句，作为闲暇母子俩的游戏。更令人伤感的是，母亲的女红及绣花技术，现在我们那地方已经绝迹，朋友们在我安葬您后带我们一家到凤凰去散心，看到沈从文先生故居的旧物摇篮（我们称摇背篼）和纺车，想起我小时您晚间一边纺线的嗡嗡声，一边摇着我睡觉的情景，再次让我泪流满面，所谓睹物思人，能不恸怀？母亲，我作为您高龄所产的幺儿，从小一直被视为您的骄傲，学业出众，您穿着洗得非常干净的补丁衣服到学校去，老师对您也是尊敬有加；长大后我在家中谦让有节，处处帮助大家庭哥嫂及侄儿侄女们的生活；在外为人豪气，重情重义，对待朋友，完全用的是您所教诲的“君子门前三千客，瘸子跛子都要得”的对人态度，所以您跟着我十几年，到哪里都有我的朋友的照拂，以至您的葬礼，很多朋友都是不请自来的。母亲，您一生惟一对我不满的便是我的经常醉酒，您知道我尊敬流沙河先生，于是您请流沙河来说服我，我依然醉酒不疲。直到您去世的前几天，您还喘着气在电话筒里告诫我少喝酒，我答应着您，依然猛喝不止，真是对您的冒犯。但我今天郑重地告诉您，母亲，我从此戒酒，您若泉下若知，希望您能开心些，不要为我的身体担心。我一天抽三炮烟，十年前已戒掉了，我随便喝一斤白酒也喝了二十年了，酒及醉酒是什么滋味，早已知晓，毋须再体验。从此是该开始新生活了，譬如我准备从今以后把喝茶喝出个名堂来。今天是母亲节，母亲，您们那里也有母亲节吗？如果有，我要祝您及千万已故去的母亲在即将到来的母亲节快乐，在阴间也有幸福。希望我百年福满以后，能够与您在阴间相会，再给您当儿子，让您少受痛苦。然而这一切是可能的吗？妈妈！母亲，我一个人寂寞地和着泪水给您说话，您可曾听到？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正在大病中，我虽然充满伤感之情，但一想能为您大病一场是多么值得和应该的，心里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母亲，这是我最后酬答您一生对我辛苦养育和爱的方式啊。母亲，现在您去了，我彻底成了孤儿，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袭上心来。当我结束这句话时，想到自己此生再也没有人喊我一声“儿啊”，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大诗人艾略特说，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一位网友说，有了清明，中国便有了世上最哀伤的春天。其实，像我这样一位人子，母亲逝世于清明的同一月，每年的春天于我来讲，其双重的哀伤何可言说。2004年4月22日中午十二时某刻，让我从此记住了这个世界上永远最令人哀伤的春天。

2004年5月6日母亲二七，至5月9日母亲节病中于成都反动居

冉GG的文真是很耐读，有真挚的情感，有深厚的对生活的的感悟。我词不尽意，难表心声，唯有感动。从你的文中，我看到了相似的生活经历。

　　终于贴出来了，勉力阅完，眼眶热涨！个中滋味，我当然能全部领悟。
http://www.phoer.net & L- G$ ?3 C; Q4 j- j1 n　　噫！此散文之风直抵先秦，商略五代，得明清、五四之风。徐霞客、张岱之作，《浮生六记》、《槐园梦忆》，大凡真情流露，朴实之风均一脉相承。厚重实在，能使读者有所感动，有所补益。
　　当代散文，无不以哲思取胜，动辄生活真谛、人类使命，把大道理翻开，则如孔雀之尾部，丑陋不可见人。

飞师，上午中举来办公室，打开你这个主题贴，他硬是仔仔细细读完了。我们谈了你很久。

谢林兄的褒奖，亦谢谢中举阅读小文，请代问他好。

楼主先生对慈母的一片孝心，感天泣地，令人动容，看得我唏嘘不已，泪流满面。想想自己的母亲，我能像你那样向她尽孝一天，也不枉母亲生我一料。
http://www.phoer.net % Z1 I0 ?* e% r5 D6 r% G6 z“母亲，魂兮归来！”
愿我们所有健在的母亲健康长寿，愿天堂上的母亲不再有痛苦和悲哀。
http://www.phoer.net & j! o1 l! R. j. s4 \9 {- @

谢谢残荷MM.
http://www.phoer.net 6 ]* ^* o2 U# |' v. L+ ~& o. D这文章，我几乎不能重读，每次重读，眼泪都止不住流。母亲去逝是我四十年来三件大事（考上大学、八九事件、母亲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