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唱金钱板的老头儿

稿件源自：成都日报　　

　　孟蔚红

　　核心价值：

　　最近结束的中国曲艺牡丹奖评选中，金钱板大师、83岁的老人邹忠新获得了终身成就奖。这是牡丹奖首次设立这个奖项。

　　核心人物：

　　邹忠新，四川安岳人。四川金钱板演员。幼年拜师学艺，14岁后在成都说唱。新中国成立后，历任成都市曲艺队副队长，成都市曲艺团副团长、艺术指导，中国曲艺家协会四川分会副主席。中国民主同盟盟员。擅演曲目有长篇《武松传》、《岳飞传》、《干隆访江南》，编演长篇新书《激浪丹心》等。

　　采访手记

　　邹忠新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家怎么走，先到什么商场，进商场旁边的小巷一直往里头走，实在找不到，就问巷子里头的人：那个唱金钱板的老头，都晓得，哈哈哈哈。邹忠新的嗓门很大，中气十足，几乎每句话说完，结尾就是一串哈哈。

　　估计这几天，邹忠新家所在的小巷子里，会来不少打听“那个唱金钱板的老头”的人。最近结束的中国曲艺牡丹奖，邹忠新获得了终身成就奖，这是牡丹奖首次设立这个奖项。同时获奖的，还有藏语相声表演艺术家土登、相声表演艺术家马季、北京琴书表演艺术家关学曾、曲艺理论家罗扬、曲艺理论家周良、独脚戏表演艺术家周柏春、河南坠子表演艺术家赵铮、评书表演艺术家袁阔成、相声表演艺术家常宝华。

　　邹忠新，83岁。采访之前，这个年纪还真让我心里犯怵，身体，口齿……结果，老人家让我大吃一惊，将近4个小时的采访，邹忠新一直说个不停，中间连唱带划，什么顺口溜、打油诗、对子、和他有过交往的人的名字，即使是几岁时的往事了，也是张口就来，一点也不含糊，虽然经常会跑题，但是一拉就回来了，接到又说。到最后我才发现，他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而且声音那个响亮，以至于最后我整理录音的时候不得不关小了音量。

　　我不得不说，即使是耄耋之年，即使身居陋室，即使是失去了光明，即使寂寞，也可以有很健康的心态，也可以很快乐。这是邹忠新告诉我的。

　　知足常乐。安贫乐道。邹忠新的快乐不是名，更不是利。邹忠新从挂在床头的布袋子里摸出一个录音机，按键已经脱落了，他摸索着按下去，里面放出他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的唱诵，眼睛已经看不见、识字不多的他，现在就是用这样的方式继续创作，天天如此。邹忠新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

　　邹忠新眯缝着眼睛，随着录音机里的韵律晃动着脑袋，那份陶醉和满足，无法形容。

　　■故事

　　邹忠新：我是“杂派”，我是“我派”

　　从此三块金钱板，滴滴答答走四乡

　　邹忠新是安岳龙台人。

　　邹忠新的童年，实在苦不堪言。1岁没了妈，后来爸也饿死了，他随伯父一路讨口到灌县，最后流落街头。那时仅3岁多的他就学会了挣钱，在庙子里学了些佛歌，“一颗呀佛珠两头空，一根红丝穿当中，不是得红丝来领路，为何来到佛门中”。那些老婆婆听了，说这么小唱佛歌，乖啊，好哇，不给钱都要给点钱。这样的故事非常多。邹忠新说，这些都是被饿逼的，人饿了才是真的。

　　后来，一个新都来的货郎子看到邹忠新，喜爱他的聪明、孝心、从不叫苦，就收养了他，并把他原来的名字邹世均改为了现在的邹忠新，然后带他到了双流，在关帝庙开始学徒，唱金钱板。

　　邹忠新说，那会儿学金钱板的非常多，不得了，是一个有严格行规的职业。他学的是清派，讲究字正腔圆。还有花派、杂派。邹忠新学了5年出来，又跟着另外的师爷学。按照行规，学清派的人不准学花派，但是那一阵邹忠新太小了，师傅根本把他打不上眼，他就跟着这个师爷那个师爷，偷偷学了不少的东西。三派学了以后，邹忠新已经不得了。这个时候新都桂华科社开班，邹忠新的养父又把他送去学川戏，邹忠新就成了“昆高胡弹灯，样样有丁丁，生旦净末丑，样样我都有”。邹忠新得意地说，“你说，我这个凶不凶？”

　　这样，邹忠新把学到的东西都糅到金钱板的表演当中，自成一家。

　　在跟到金钱板的师爷学习的过程中还解决了邹忠新的几个大问题，一个是，他知道了金钱板唱的基本特色；二一个，邹忠新是安岳人，灰机（飞机）、黄子（房子），说不清楚。还有，邹忠新的嘴巴太小，安牙齿的都说，邹忠新的嘴巴恐怕比胡豆米大点哦。而且还瘪嘴大舌头，别人都说，邹忠新咋个把开口饭吃通了，很不简单。这都是在师爷那里学了真东西。更关键的是，他还学会了编书。而金钱板的三好两活也让邹忠新受益匪浅。三好就是打得好唱得好表演好，两合就是第一合──心合手，口合手；第二合──合法内中生活法。尤其最后一合，对邹忠新有很大的启发，并且通过他，传到了美国，有人还为这个专门写了文章，惊动了很多美国人对金钱板感兴趣，还有人专门找到邹忠新学习，体会这个合字的深刻妙意。这是后话。

　　在合法当中生发出更活跃的法出来，邹忠新认为这就是艺术的真谛。在以后的艺术道路中，邹忠新一直都在坚持这个合法和活法，让他在金钱板上成为集大成的艺术家，同时也为此吃过很大苦头。

　　打，打不赢我，唱，唱不赢我

　　解放前，邹忠新已经是非常受欢迎的金钱板艺人，“打，打不赢我，唱，唱不赢我，写，写不赢我，编，也编不赢我。我一唱，观众就围满，票就卖完，他把喉咙都挣沙了，也没人来，来就是几个老婆婆，在那儿爪瞌睡”。

　　邹忠新说，在旧社会是为了挣钱吃饭，学不出来的话，在别人脥窝底下过日子是过不出来的，“比你高的要踏你，比你不如的要拱你，跟你平班的要挤死你，所以拼死我都要拼出来。所以只有走新的路。你在外面跟别人一路，挣钱吃饭，也许是你的师叔或者师伯，但是他的本事又比你差点点，他肯定不会安逸你。我就说，在这样的时候，我不会退让，解放后我才悟到这个道理，这个就叫独立自主，我走我的路。”

　　邹忠新更宣布：我是杂派，甚至杂派都算不上，我是“我派”。在艺术上，邹忠新就是这么狂傲。邹忠新说，“金钱板有两句歌句子，‘自己掌锅灶，自己放佐料，味道好不好，只要客不闹。’一盘菜，调味在你自己。作品写出来就有喜怒哀乐，你演员的表演技巧，是不是适合这个东西，你调动哪些东西来表现它，比如是用富贵花还是红衲袄还是江头桂来表现苦的情绪，效果就大不一样，佐料要会用，我弄的酸辣姜葱蒜，样样齐全，好不安灯儿逸啊，如果是凉拌菜，就稍微加点白糖，又吃不出来，味一下就提出来了。”

　　邹忠新说，“艺术上，我斗胆说一句，我叫当仁不让。上了舞台，舞台就是战场，生命靠自己抢。”

　　离经叛道的邹忠新自然就让行当里的很多人嫉恨。而且邹忠新的创作演出跟时代生活跟得非常紧，他还唱抗日新闻，别人更撵不赢他。

　　解放以后，邹忠新更是自觉地远离金钱板里那些封建迷信、黄色荒诞的所谓传统里的糟粕东西。他说，没有挣钱糊口的压力，精神上更自由自在了，就在想艺术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精神快乐的一把钥匙。耍贫嘴是耍不久的。”

　　解放后，邹忠新不耻下问的优点又让他很快扫盲，创作演出得到了一个巨大的飞跃。

　　这个时候的邹忠新受到很大的重视，1950年就聘他当人民代表参加各届人民代表会议。

　　邹忠新就是胆子大，“啥子一下网拢来，只要是和金钱板巴得拢的都巴拢。”邹忠新唱《打虎上山》，还唱《东方红》，还唱山歌，还唱川戏。

　　可以想象，在行当里，骂邹忠新的人实在太多了。不但骂，在1958年，绝对想把邹忠新吼下来。那年是四川省的曲艺会演，没人说他一句好话，包括邹忠新的师爷，都正儿八经反对他，说他是野物，历数他的“罪状”：第一说金钱板都是各打各的，他为啥子要弄个“闹台”，把他们弄来箍起；第二，唱，我们是各唱各，邹忠新非要弄个曲调来扣到我们，让我们都跟你学，师爷、仙人板板都跟你学，目无祖宗。还有，都在唱传统节目，你说这样那样传统都是假的，批评我们的条书都是烂条书。

　　这时邹忠新的师傅救了他。这个师傅是他在双流最开始学徒的那个师傅，姓孙，孙洪云，艺名土地，因为他很矮。那次大会，曲艺界集中火力来攻击邹忠新，他们有一句口号是：为条书叫苦，为条书抢命。邹忠新还记得，“我师傅开始没开腔，后来分管的领导问他的意见，他就说，原来邹忠新是我的徒弟，他叫小滑稽，他跟到我学，学了没有好久，就跑了，跟了几个师爷滚了来的，我觉得他在我这是把我的东西学完了。这回我是带着半信半疑地来看，看了成都市的会演，哎呀，太好了。原来他确实是我的徒弟，现在我要跟他学了，他是我的师傅，我是他的徒弟了。”

　　这番话，宣告了邹忠新的胜利，也宣告了金钱板艺术的新生。

　　邹忠新“红登儿了”

　　刚解放从1950年开始到文化大革命前，邹忠新可以说是“红登儿了”。邹忠新得意地说，那个时候想买我的票，难哦。

　　邹忠新还记得最红火的时候，“那个时候全国9个文艺分团，要调人去跟苏联的红旗歌舞团联欢，在天津，没人敢去，除了京戏，歌舞都比不过人家。后来领导叫到我，我不怕，我说，好。我就选了个短段子，《火车开到川西坝》，我一出场，三个板子抡圆了打出去，哦哟，苏联老大哥跳起来──没看到过。演完了，一伙人过来抱到我，抛啊，抛啊，魂都给我抛掉了。”

　　后来邹忠新还去了西藏演出。当然最难忘的是被选中去朝鲜慰问志愿兵。那一次邹忠新获得了二等功臣的奖章回来。

　　共和国十个老帅，邹忠新都给他们演出过。

　　文化大革命前邹忠新还获得了文化大革命前成都市最后一次先进工作者。

　　有关部门还给邹忠新开研讨会，来的都是专家学者，谈民族民间音乐发声。还给川大讲了两次课，民间艺人登上了大雅之堂。

　　一切向钱看，金钱板咋办

　　十年浩劫，邹忠新难逃厄运。

　　好不容易等到文化大革命结束，邹忠新才发现，金钱板演出没有基地，发表没有基地，社会一切向钱看去了。

　　当然，这也是整个中华民族传统民间文化艺术面临的困境。

　　邹忠新知道，问题很多，邹忠新觉得还是有一个叫意识上的问题，还是瞧不起我们这样的下里巴人。

　　邹忠新担忧的是，这样下去，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文化上的中国特色又到哪里去找呢？

　　有几件事让邹忠新坚定了一些信心。这几年，相继有澳大利亚、美国、法国、德国的友人来拜访他，都觉得文化走到穷途末路，不知往哪儿走，没有新节目了。他们爱中国爱得要命，中国的曲艺品种都是几百，非常丰富，能给他们带来很多思考。

　　还有，琼瑶、凌锋都来拜访过他，在他这里吸取创作灵感。琼瑶写的《还珠格格》，也是在他这里得到的启发。邹忠新在西藏的一个徒弟要排《格萨尔王》，不晓得咋表现，最后也想到了说唱这种形式。

　　■对话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这次获得中国曲艺牡丹奖的终身成就奖有什么感受？

　　邹忠新（以下简称“邹”）：终身成就是不容易的，我高兴。这一个是承认了我这种艺术形式，另一个是承认了我学业的艰苦，肯定了我的成绩，再就是承认了只有解放后邹忠新才有这样的活命，才奉献出了这么多东西。因为人民爱他，根据人民的意愿再反过来鼓励邹忠新。

　　记：您现在还带徒弟吗？

　　邹：我徒弟张徐就是说金钱板的，我喜欢这个徒弟，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就是漂亮（笑），那才安得儿逸哦。二一个呢，我这个徒弟娃娃正派，不乱来，孝心好得很，我喜欢德行好的娃娃。他学得很好，而且他把金钱板改革得好漂亮。后来他把金钱板的联奏曲拿到维也纳去，得了特别奖。

　　记：改您的东西您很高兴？

　　邹：我从来不管这些，不管你咋个改，只要你把金钱板改得好我就高兴。原来我还搞过钢琴伴奏金钱板，《秀才过沟》，王朝闻特别评了这个节目。我完全支持张徐。那次他的专场，他把我们老两口安排在台上，跪到给我们献了花，我给他写了四句话：文艺世家好子弟，我的徒弟叫张徐，演唱四川金钱板，不断攀登新阶梯。

　　记：您很乐观。

　　邹：共产党给了我四个字：觉悟、智慧。没有共产党我就没有觉悟，没有觉悟我就没有是非，没有智慧我就没有快乐了，我就一天到晚都愁眉苦脸。我对经济、钱是这样看的：钱是一个生活通用物，没得这个东西要挨打，没得这东西咋说得上国富民强？但是有一条，经济不是万能的，觉得钱是第一，我觉得可笑，没有水平，没有学习过，这怎么是唯一呢？我告诉你一句话，达尔文说的，甘当精神文明的奴隶，不做金钱势力的富翁。我把鲁迅两句话改了，横眉冷对金钱万能，俯首甘愿服务人民。（哈哈）

　　记：这么多年没有演出，又不被关注，觉不觉得苦闷？

　　邹：我没有点点，我是两句话，我是活的革命乐观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相结合，世界上没有东西是你焦虑忧愁能出来的，所以说要合法内中生活法。名是过渡性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记：没人理解呢？

　　邹：我经常有一句闲话：我是处之泰然，顺其自然，不搞突然，我自然而然。（哈哈哈哈），好不安得儿逸。

　　记：您从没有停止思考。

　　邹：我从来一分一秒都没有停止思考，我不会去搞闲玩的东西。我要轻松，就跟老伴说，东西一搁，床上一倒，休息一下起来，就开始想我的了。我一天到黑我不歇我这个机器，自己录，自己编，闹麻了。我靠这个保持自己的心态，自由自在。人活得不自由自在有啥子意思呢？我想了一下，我没有活得不自由自在，我不愁生活了，现在我的东西，张学忠书记也批示了，要挖掘，要挖掘出来就会出书，经费也解决了，我要拿来还给人民。我留到干啥子呢！